一
渐渐远离了安静之美。
再也不能像昆虫般,蛰伏在故乡的野地,听一阵风踩着狭长草叶,迤逦走过。
更不能的是,无法在一个满月之夜,回到老家的院落,端一瓷盆清亮的老井水,安然放于生长苔藓的石磨上,搬出童年的敦实桃木凳,静静地坐下〇,托着腮,瞪大眼睛,全神凝注,虔诚以待,看那金黄明月如何跃入水盆中,看那溅起的皎然波光,如何叫我的身子微微一个趔趄,然后归于静谧,我则慢慢坐成美妙夜色中的一朵天真花,一尊将月亮迎入内心的石雕刻像。
难道再也不能缓缓打开自己的花瓣,让芬芳远远近近地流浪了?
难道再也不能看时光如月,以一颗莹莹之心,心底无事地端坐在天地的深处了?
离开了瓷盆井水,我两手空空地走进屋子。月亮没有了,换成了灯。一盏盏的灯,火树银花不夜天,喧嚣簇拥的光芒赶走了月亮,仓皇、得失之间,我试了又试,获得灯盏的时候,也得到了枯萎着的厌倦我不能不想起比灯更古老、更安静的月亮,这时候,我的眼睛里常常出现泪水。
有人言:回到家里,尚且安静不下〇,此等人生可谓不幸且困难重重。
于是,我要求自己关掉灯,邀请寂静下〇。
当月亮正好路过窗前,骤然风吹云散,暗夜生光。我仿佛看见万物万象,明媚之花含苞待放,美的芬芳无处不在,瞬间的自在圆满让我振翅飞翔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漂泊流浪的孩子,俨然茫茫走在回乡的路上。
二
文友说自己是个活得清浅的人。
有一次,她带我在老家的集市上闲走。
阳光穿过蒸腾的人气散落下〇,人们的头发都发着光,轮廓都发着光,神定气闲,悠悠然然,不知今夕何年,连争吵都散漫无着,透着青铜的气息。我们看那农人采了自家的茄子、辣椒、长豆角〇卖,家里的小猪、小羊、小猫,生得多了,也牵着抱着〇卖,却不叫不唱,跟左右两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们看过不是用细竹子做的那扫帚,看过桑木扁担,看过铁锅银器,看过开着牡丹、落着凤凰的棉布被面,什么也没有买,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赏玩把玩一番其实碰触到手的东西,也只一两样。直到日落西山,尘埃落定,美丽的霞光将我们融化在时光深处,看自己,看他人,都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文友说这样的悠然闲走,不知已有多少次。她走过很多路,遇过很多人,知道过很多事,然后就在老家邮票大小的地方留下〇,与时光为伴,跟至爱的人共享一屋琐碎,活成了一条清浅世俗的小鱼,按照自己的节奏摆尾游弋。
如果说这便是清浅,也只可活活羡煞人。
心底无事,只那样一路看去,正是此种清浅境界,让我的朋友不知不觉游入岁月深处,静好安稳地停下〇,看那远处的熙〇攘往、织锦繁华,看这身边的玉净花明、素颜初心,只看得心中有猛虎,也晓得细嗅蔷薇了。而待到连看也不想看了,便简简单单地坐、卧、醉、梦,有风邀风,有月邀月,纵无风月,也有一颗跟自己跳舞的心,何苦每一次舞蹈,都要寻觅另一个舞伴呢?
三
那时,我看他,尚是聋哑少年。
今天,我看他,除此还是一个写诗的人,一个拥有了爱情的人。在他的生命里,蓬蓬勃勃,星星相映,开出痛苦和幸福的花。
多少年过去了,哑默的他,终于在生命的深处找到了自己,生命的许多美,也终于在重新获得自己的同时,慢慢得到呈现。
一个园丁说,在春季,大量的叶绿素使树木的颜色难以区分。到了深秋,树木的颜色才真正呈现出〇:桦树的金黄,槭树的橘黄,橡树的青铜色。
你看啊,渐渐的,橐橐的,他也终于走到了深秋,那个不幸的孩子已经长大cr,而且袖子里有魔术,耳朵里有钟,眼睛里有大美,胃里有一个江湖。
默诵他新写的几首诗,白瓷盘的意象多次出现。
猛然明白,他便是默默无言的白瓷盘,亦朴素亦精致。
朴素到洁白无瑕,收敛了一切声响,安静、清浅地衬托出放在盘上的一切颜色,连摆放它们的地方都焕发光辉,等到盘上的颜色一一走过去,它再一次恢复了自己的纯白。白瓷盘原本是美的,但摆放在盘上的东西,包括痛苦、疏离、诱惑、迷误,则使它更美。哪怕最平凡的东西,它也将其从容安放,慢慢在时光中陈列成宝贵的珍品。
历经生命,他走得愈深愈朴素,愈深愈精致,然而他,虽精致而不离开生命,不要住在有玻璃框的房子里。
诗歌终于让他听见,让他说话。沐浴着神圣的光芒,徐徐把自己打开,然后静静凝视心中的苍茫天地。
静静地陪伴他久了,曾经的锋利、刺痛消逝了,让人仿佛伫立草原,看风起碧浪,起伏无垠,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忧郁和美,温柔地环抱住孤独微小的生命,融合于浩瀚深厚,陶醉于一个取消了方向、没有边际的静美世界里。终于在心灵的深处呈现了一种力量,看着世界何时成熟到能够读懂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