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小憩,梦见他一脸病态,孤苦伶仃地走在街上。心一惊,醒来,才记起,有一个月没去看他了吧。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搬回了他原来的家。他儿子与媳妇几年前闹离婚,婚没离成,儿子应聘到南方一个大公司工作,这些年也没回来一次。他是在今年国庆节后突然发病,脑血栓,幸亏治疗及时,才没有太严重的后果,可也明显觉察得出身体一侧的僵硬与不便。出院时,我想带他回家,他坚决不肯,摆着手,很生硬很严肃:“我怎么能去你家养老?你算我哪门子亲戚?以后别管我老头子!”
梦清晰着。心里忐忑,想去看看他。
门掩着。轻轻推开,灰蒙蒙的窗口正掠过最后一抹夕阳,屋里昏暗,桌椅零乱,看起来很萧条。餐桌上用过的杯盘和泡面袋子混杂着,一片狼藉,一边散落着几条吃剩下的咸菜,和一块已经风干的馒头。电视径自播放着不相干的热闹场景,他歪着头,靠在沙发上睡着,面前的棋盘上,零落着棋子,楚河汉界两边的兵马炮无力与敌方厮SHA,竟是他一个人左手对右手的孤独与落寞。我的心狠狠地痛,一下,又一下。
2
那一年,我上大一,他的儿子已经成家很多年。他与母亲情投意合,他却一直坚持着,要等我大学毕业,我嫁出去了他才肯住过来。
我想不通,为什么他要等我结婚以后,难道,他来了,我就是这个家里多出来的那个人?
很多年后,我终于要结婚了。母亲忙我的嫁妆,置办酒席,诸多琐事,他在电话里全面指挥。我不语,怨怨地想,这么多年,他恐是怕这一天,过来了还要给我备一份嫁妆吧。
果然,我结婚那天,他不肯出面。一个薄薄的红包,与其他亲友无异。我淡淡地抱怨。母亲说:“他怕给你一份负担啊。你大学的日子那么可心,单位的上司那么提携你,嫁妆那么丰厚,心里就从没想个为啥?你个没良心的,他的心,你不懂。”
顷刻间翻江倒海。母亲不说,我真的不知道他为我做了些什么。
我结婚后,他随母亲住过来,对我总是很淡。我回家看母亲,他打个招呼,便躲出去。到吃饭的时候回家,也不说几句话。我不计较,不是我的亲爸,只要他能对母亲好。我从来没给他买过一件礼物,也没有想,像一个女儿靠近自己的父亲那样去靠近他。
3
儿子出生半个月,老公出车祸住了院。婆婆伺候病中的公公无法分身,两家人都慌了。母亲急急地跑去医院,却见他已经交好钱签好字,正在手术室外溜达。看到母亲,他神态自若:“没事儿,就是腿折了,年纪轻轻,几天就长好了。”
母亲气他说得轻巧,他歪着脖子犟,就是说了句实话。犟够了,索性不回家,带着几件随身的衣裳,夜不归宿地当起了老公的陪床。老公不好意思,怎么可以如此劳累他。他一摆手:“姑爷,你就成全我,你丈母娘气我气得厉害,天天念叨,不来这儿躲躲,你叫我上哪儿去?”他嘿嘿地笑:“你这医院,住的真是时候,我有免费旅馆喽。”
老公住了一个月院,他在医院陪了一个月。晚上,和衣蜷在老公旁边,闭一闭眼。
老公出院,他张罗着把老公接回家,老公看到我,看看怀里酣睡的儿子,回头谢他:“叔,亏你。”他手一挥,冷冷地:“什么话,要不是想找个地方躲躲,我管你哪门子闲事。”
儿子稍大,老公被公派出国,我回单位上班,儿子无法照顾,只好交给母亲。
说也奇怪,儿子竟然只喜欢跟着他。喝奶,要外公调,吃饭,要外公喂,睡觉,要外公陪,就连摔了跤,母亲怎么拉也不肯起来,他把手一伸:“来,外公看看,摔哪儿了?”小人儿也会当即止住哭声,一骨碌爬起来,到他的怀里寻求安慰。
本来,他是典型的大男人,家里的琐事都是母亲做,可面对我儿子的要求,他竟从不厌烦地一一满足。
对我,他神情那么淡,可看到儿子,他立马就绽出笑容,跟儿子玩坦克汽车奥特曼,和儿子一起,跑步爬山去钓鱼,教儿子帅相兵马炮,一板一眼下象棋。没有爸爸在眼前的儿子,在他的调教下,丝毫不缺小男子汉的阳刚之气。
儿子回奶奶家,才隔一天就嚷嚷,妈妈,我想外公。
因为他对儿子的好,想起他,心里忽然就有了像对亲人那样的柔软。那次,我破天荒地为他带了礼物,挑了件外套买了条腰带,还有婆婆家的土特产。
见到他,儿子扑到他怀里,咬着耳朵说悄悄话。等儿子把包包拉开,一件一件倒腾出来,告诉他,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时候,他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等儿子不在眼前,他依旧神情淡淡:“就是咱家养的小猫小狗我也疼,你用不着因为孩子跟我客气。
温热的心,有隐隐的失落。儿子与他,一点血缘都没有,也许,他真的只是像疼小猫小狗一样疼了一个小生命吧。
儿子上了学,老公回国,母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连照顾自己都成了问题。
母亲卧床后,他买菜做饭洗衣服,连血糖仪的操作,都一样一样学起来。除了料理家务,与母亲一起奔波在家与医院之间,他还研究起食谱,为母亲增加抵抗力。太阳好的时候,他把收拾得利利落落的母亲抱上轮椅,陪母亲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
他与母亲,只是半路夫妻,我不忍把侍候母亲的责任全部推卸给他,便想搬回家来,与他一起分担。他有些恼怒:“怎么,不放心把你妈交给我?”
那样严肃质疑的语气,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他不再看我,顾自做着手中的活计:“我也有私心,尽心伺候你妈,是为我自己有个伴儿。你休息时回来陪你妈说个话儿就好,平日,把孩子照顾好,你妈心里就高兴。”
我心里,懂了他不要我分神的温暖。
母亲去世前,拉着我的手,看着他,眼里跑着泪花:“这些年,亏你叔,以后,别忘你叔。”
可是,母亲走后,我怎么留他都留不住,他坚决地搬回了他原来的家。他有些凄凉:“你妈走了,这家就散了。我有儿子养我老,能过得挺好。你们放心吧。”
4
他还没有醒来。我不忍叫他,静静地坐在一旁。那么多年,他不动声色疼爱我们的样子,一一浮现出来。可现在,他老了,老得无法照顾好自己的生活。他儿子没有条件给他一个从容的晚年,而我,是不是也要如局外人一样无可奈何?
走到院外,掏出手机,给老公打电话。听着我的哽咽,老公安慰:“只要你愿意,咱就把他接回家。其实,我早就把他当成我亲亲的老丈人了。”
我为他拾掇衣物的声音惊醒了他。看到我,他很高兴又很诧异:“你这是要干啥?”
我不自觉地,像对自己父亲一样任性:“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让人不放心,我要带你走,回家。”
他的眼里闪着亮光,瞬间又黯淡下来,很坚决:“不行。我对你没有养育之恩,你也没有义务管我。”
“你说啥我都不管,反正你是我叔。在我心里,我叔跟我爸一样重,是我最亲的亲人。”我歪着头,看着他,拿出一副赖皮的样子。
“有你这份心,叔就知足了。叔有儿子。孩子,你走吧,咱们,不过是半路的亲人。”他叹口气,软下来。
“我们是半路的亲人,可我怎么能忘得了那么多年你对我们的情分,”我把口气硬了硬,又带着些俏皮:“在你儿子能照顾你之前,你必须跟我走。从前你冷淡我,现在跟我住一起,我天天冷淡你,报复你。”
门开了,儿子和老公进来,儿子摇着他的手叽叽喳喳:“外公,我们班老三说他下象棋战无不胜,我跟他下了战书,这个星期天,要与他大战三百回合,外公,你得帮我,回家帮我研究招数,可不能看着我输给他!”
老公提起他的衣物,挽起他的臂膀:“走吧,叔。咱回家。”
他看看我,看看老公,再看看眼神渴望的儿子,两滴浑浊的老泪缓缓落下。“罢,罢,”他一跺脚,像从前那样爽气地一挥手:“既然不嫌我老头子,我就给你们添乱去!”
山路十八弯,通向的,是一个叫温暖的地方,即便半路的亲人,也是一辈子的情分,世间的美好,原都是这样的爱写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