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送来了好多苜蓿,说是让我尝个新鲜。这是今年的头茬苜宿,鲜嫩欲滴,惹人馋涎直涌嘴边。
中午,美美吃了一顿苜蓿搅团鱼鱼。其实我并不爱吃搅团鱼鱼,原因是青少年时代几乎上顿下顿都吃这饭,吃伤了。今日美美吃了一顿,全是因为有苜蓿菜开胃口。想当年,我吃的苜蓿并不比搅团鱼鱼少,但却从没讨厌过苜蓿,反而对它产生了很深的感情
那年月队里种苜蓿是喂牲口的,长到两尺左右,割了一茬又一茬。入春,苜蓿发芽,胖嫩胖嫩的,叶子圆圆的像金钱。头茬苜蓿长到一两寸高,撅下来蒸麦饭,烙菜馍,拌凉菜,调上蒜辣子,入口鲜香绵软,使人把生日都忘了。二茬三茬四茬吃起来一茬比一茬柴,不馋口了。那时粮食太短缺,啥时吃苜蓿都觉着香美可口。
清楚记得一日午饭时,母亲在大食堂打来一斤二两饭(每人每顿四两标准),只捞了不到两碗面条,我和父亲一人一碗。早晨就没吃什么的母亲只喝了半碗面汤。无奈,母亲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去队里的苜蓿地里撅了一笼子苜蓿回来煮熟,撒了一把盐,连吃了三大碗。我也美美吃了一大老碗,那个香美味令我至今难忘。
饥饿在向深度和广度发展。母亲空着的肚子装满了牢骚,埋怨耿直实诚的父亲不去队里的苜蓿地撅苜蓿。
那时夜里偷撅苜蓿的人很多,几乎家家都有。队里一晚上派四五个小伙儿都看不住,头茬二茬没长起就让人撅秃了。原因是同情之心人皆有之,要是有办法,谁半夜三更去夺牲口的口粮。再者说,做贼的也有看苜蓿人的老人、姐妹、嫂子和兄弟。但看苜蓿的不能一点也不管事,他们只是虚张一下声势,把撅苜蓿的人吓跑就行了。然而,父亲做人的准则是:亏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但我和母亲满脸菜色,眼巴巴地望着他。父亲牙一咬,一跺脚,在蒙蒙细雨中摸黑出了门。
晚风阵阵,细雨敲打着树叶飒飒作响,犹如身后有人跟踪。初次做贼,父亲感到有些草木皆兵,未曾进苜蓿地就逃了回来,看到落汤鸡般空手归来的父亲,母亲只有默默垂泪。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那年我十二岁。
为了减轻家里严重的饥荒,我决定去做贼。我去找碧秀,她住我家隔壁,年龄和我一般大,却比我在行,差不多每晚都去偷苜蓿。
那夜,天边有一钩新月。月光给夜色镀上一层虚幻,四周一片静悄悄,崖畔、土堆、树丛、麦草垛黑的,似乎藏着人,怪吓人的。偷苜蓿的人很多,都是婆娘娃娃,一个看不清一个的眉目。我跟在碧秀身后,夹在她们中间,胆子壮了许多。虽然都是婆娘娃娃,却似乎受过训练似的,大伙儿猫着腰,排成长蛇阵,一个紧跟着一个,脚步行得匆匆,悄声无语。犹如电影里的土八路去端鬼子的炮楼子。
不知不觉到了苜蓿地。夜晚凭的是眼睛和耳朵,地里没有黑桩子,周围没动静,说明没人。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命令:走!大伙儿便一齐拥进苜蓿地。
初次做贼,摸不着窍门。幸亏有碧秀在一旁当导师。她告诉我,月光下黑黑一团准是好苜蓿,满把撅、手放快。我试着撅,半晌,没撅下半笼子。一看她笼子早满了。她侧脸一看我,骂了声:瓜(傻)子!要这么撅。她给我做示范,中指挨住地,把苜蓿拢在中指和食指缝间,夹紧,往怀里用力一撅。
我依样画葫芦,果然好撅。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来人了!大伙儿顿做鸟兽散。我慌得不知所措,碧秀拉了我一把,说了声:快跑!我便跟在她身后兔子似的跑了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我俩都跑不动了,便不管不顾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大嘴巴喘气,却并不见人追来,喘息半天,定神细看,同伙儿跑散了,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我和碧秀。新月钻进了地平线,村庄黑糊糊的一片在我们身边沉睡,我俩都突然害怕起来,手牵着手谁也不吭声,脚步匆匆往家里奔
第二天早饭,母亲蒸了一顿苜蓿麦饭,调上蒜辣子,那个香呀!此时我想起来都禁不住馋涎直涌嘴边
我想:我再也吃不到那么香美可口的苜蓿麦饭了。因为饥饿的岁月永远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