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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三个美男

2024-07-27 13:31:41

  从网上看到一篇--BO客文章《中-国为何出不了门罗那样的作家》。文章立意是不能轻视短篇小说而只追求长篇小说的宏大叙事,希望中-国作家也能像门罗那样以短篇小说表现日常生活并探究心灵的深洞。文章的内容我是赞同的,不赞成的是那题目。其实当代中-国作家写短篇小说的大有人在,林斤澜就是一位短篇小说大师,堪称中-国的契诃夫。
  
  我1978年结识林斤澜以后,就尊称他为林大哥。2009年,他病重住院,我去看望他,大声呼唤:林大哥,心武看你来了!他睁大眼睛望着我,几秒钟后,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就在我离开医院约一小时后,林大哥驾鹤仙去。他赠我的、我自己买的那些他的小说集,是我枕边的常备书。
  
  林大哥是男子。抗战时期,他作为流亡学生,在重庆成为舞蹈家戴爱莲的学生,攻芭蕾舞。那时他只有十七八岁,戴老师有时会带些学生参加文化界的活动,因之他得以目睹那时重庆文化界不少人士的风采。多年后他与我闲聊,有回就说到冯亦代。冯比林大10岁,那时候冯的正式身份是印刷厂副厂长,经常参与进步文化界活动。他写杂文随笔,翻译海明威的作品。
  
  林大哥跟我形容,他所看到的冯亦代,30来岁,西装革履,鬓如刀裁,面若玉,风流倜傥,谈笑风生。但是到上世纪80年代我见到冯亦代时,他却分明是一位眼袋突起、面有褐斑的老人,不过双眼依然炯炯有神,总是笑眯眯的。
  
  1978年,我参与《十月》的创刊,编辑部派一位女士去找林大哥约稿,去时见林大哥正坐在小板凳上,俯身在椅子上写作,远看他像赵丹,近看像孙道临。现在80后、90后可能不知赵、孙是何许人了,上世纪60年代,他们是全国电影院统一悬挂的22位大明星照片中的两位帅哥明星。林大哥一人兼具两位帅哥之美,非同小可!后来我请他到寒舍小酌,说起那位女士对他的印象,他先呵呵一笑,忽又正色对我说:人不可自以为美,美是脆弱的!
  
  林大哥回忆起上世纪50年代初,那时候他是北京人艺的编剧。有一次,戏剧界人士在老北京饭店宴请苏联戏剧家,他坐在末席,观察到位列前席的路翎,俨然一个美男子,也是西装革履,扎着领带,其潇洒俊逸,不让当年在重庆见过的冯亦代。当时路翎微醉,举着盛葡萄美酒的玻璃杯,很销魂的模样,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但是两年以后,路翎就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主犯锒铛入狱。多年后路翎刑满释放,住在胡同杂院里的一间破屋,衣衫褴褛,满脸皱纹,每天需扛大笤帚扫街。
  
  改革开放后,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几步平反,路翎重返中-国作家协会。在作协那栋住宅外面的街上,我见到一个两眼发直、脊背佝偻的老人。他的衣衫倒整洁,但那愣愣地朝前痴走的模样,令我惊异。后来知道,那正是路翎。那形象给予我刺激,使我想到《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及甄士隐的解析,想到了脂砚斋批语中的少年色嫩不坚牢。
  
  他们在1949年以前都属于进步的文化人士,磕磕绊绊地穿越了诡谲的世道,迎来了改革开放,但就有跟我一辈的人,对他们深为鄙夷。
  
  在冯亦代谢世前的五年,我见到他的《悔余日录》。他对自己被划为右派后充当卧底一事(就是接触下台的政治人物,向有关部门报告其思想动向)自我曝光,有人读后感到深恶痛绝,但是我觉得他能自我揭发,也就是表达了忏悔。那是被伤害者的悲剧,也是冯亦代的悲剧。我比较愿意从脆弱的个体生命的生存困境这个角度,以大悲悯的情怀,来看待冯亦代晚年勇于公开自己当年日记的行为。读他的那些日记,我们可以了解,人性在苛酷的生存环境里,善恶等因素会如何激荡,那种痛苦挣扎令我们不忍自居审判者,而宁愿把他的那些文字当作一面镜子,来检视自己人性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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