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我问过很多人,为什么江山不幸诗家幸的状况没有发生在中-国?为什么我们没有出现《日瓦戈医生》或者《红字》那样的作品?肯定不仅仅是因为审查。
格非:肯定不仅是审查和新闻出版制度的原因,我看到很多在海外的人也没写出什么好东西。为什么中-国没有出现《日瓦戈医生》那样的作品,因为中-国没有那样的人格。你要做一个相对伟大的人,社会强加给你的失败感、孤独感和绝望感是必须要忍受的,耶稣也好,佛陀也好,孔子也好,不都是这样的吗?社会根本不待见他们,只好东游西窜。你只能自己认识到这一点并且坚持,把失败感作为一种财富接受下来。问题是我们现在都不愿意承担社会发展带来的负面的东西,都要拿刀头前面的那一点蜜。
蒋方舟:我曾经有一段时间觉得生活压力很大,总是被幻想中的未来吓倒,比如没房、没车、一直穷困,后来我非常仔细地算了一笔账,发现我想要在北京过上还不错的生活能买书、偶尔去听个讲座、看个演出,大概每个月三四千块就够了。那一刻我对未来生活的恐惧就消失了。
格非:今天做一个正常人是不容易的。我们特别需要警觉、分析力和反省力,需要有个锐利的分析方式,去了解社会背后的东西,才能获得一点点现实感。不久前我跟韩少功聊,提到我们也有同样的问题,就是本能地希望多挣一点钱,本能地希望自己的小说多卖一点,因为不知道以后老人、孩子会怎样。最后我们达成了共同的想法:如果你有反省力,反过来想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譬如清代中期以前的作家,没有任何稿费,也没有任何印刷,看不到作品出版,他们为什么还要写作?这样反省清楚,我们写作的时候可能更坚定。如果能把反省力引入思考,会对你的生活产生切实的帮助,至少不会让你崩溃掉。
蒋方舟:我最近看库切的书,他的一些作品很明显是知识分子小说。为什么我们国家没有出现真正好的知识分子小说?能找到的就是《围城》这样的。感觉知识分子被整个生活吞噬了,没有能力改变周围的人。
格非:知识界有两个问题,一是知识分子在社会上的作用力已经很小。过去知识分子是社会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今天,用戴维洛奇的话来说:知识分子总是坐在飞机的尾部。坐在头等舱、公务舱里的都是银行家、演员、名人,社会给予知识分子的舞台突然变小,大学的效力也在失去,这个社会最重要的发言人变成了媒体和资本,知识分子要板起脸来教训谁,是很可笑的事情。同时知识分子仍然拥有相当的权力,它作为公众人物仍可发言。但今天,最多的是知识分子利用权力的时候是大量获取利益,而不是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蒋方舟:相对其他作家,我总觉得您的生活、写作相对更纯粹一些,毕业之后就开始在大学任职,校园的环境是否会让你的写作更有一种被保障的安定感?
格非:我的朋友圈子里身家几亿、几十亿的多得是,他们看到我时,会本能地同情,当然不好意思直接给钱,就用另一种方式,譬如经常说:你为什么不到《百家讲坛》开讲?请你去你就去嘛!这个时候我就会有压力。但坐在家里,打开窗户,看到外面施工的工人,他们就睡在马路边上,连帐子都没有,你会觉得自己是大学教师,有房子,有工资,有医疗保险,虽然不是万无一失,但已经是很好了。
蒋方舟:所以说,应该在一个底线上追求自由的生活。
格非:你可以创造财富,可以有不同的金钱观,前提是你要生活,要投入。很多人是不投入?比如有人觉得现在人心不古、缺乏信任,他就会对所有人都防备,他觉得自己聪明,一生没有人能骗得了他,其实最大的骗子就是他自己,因为没有投入,一生白过了。中-国现在充满了这样的聪明人,其实他们才是最蠢的。如果你永远假设别人是坏人,永远在维护自己的安全感,很可怜。
蒋方舟:也有人觉得,你的知识分子气质和校园里的生活环境,使得你跟大众之间的关系其实还蛮远的。你认为呢?
格非:我当然希望更多人看我的书,但也不能做更多的妥协。如果有读者说看不懂我的书,或者觉得我的书和他的鉴赏水平有一些距离,我觉得这更好。我觉得好的小说是掩卷型的,你看脂砚斋点评《红楼梦》时,他就经常停下来,他会思索、会难过。好的书一定有某种阻滞感,当然今天的小说家必须在流畅和阻滞之间寻求平衡,但我觉得经过现代小说训练的作家完全没有必要写得那么谨慎,你可以使用技巧使小说更轻快,但不见得要放弃自己的原则,一定不能太流畅。让读者能进入思考,这是小说的功能。如果把这个都放弃,那就成为一个大众作家了。我不能与此沆瀣一气,哪怕因此读者少一点。要能承受自己的失败感,这是衡量一切好作家的标准。
蒋方舟:在一个文明失落的时代,一个人可以选择的方式无非是顺从、反抗或自我放逐,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格非:很复杂。首先是和社会保持疏离感,不能把自己交出去,一交出去很容易被裹挟住。章学诚说过:做学者最重要是要逆时趋。时趋就是大势所趋,但你作为知识分子要反过来,纠时代之偏。这样肯定成为众矢之的。但那个年代有个好处,大家都觉得逆时而动的是英雄,你往某个墙上撞死了,了不得;今天不行,你死也可能是白死。这个时代,只有简单、朴素的生活才是符合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