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早晨，被一阵空旷的梆子声惊醒，梆梆，梆梆梆，雪地里格外清脆和空远。就知道换豆腐的来了。
　　
　　乡下豆腐只能吃冬天一季，一是农闲了，做豆腐卖也是个营生；二是因为其他季节家家都种菜，没人吃豆腐，大热天的豆腐卖不出去就馊了。
　　
　　豆腐是整个冬季的美食，白菜炖豆腐，酸菜粉条煮冻豆腐，煎豆腐，焖豆腐，殷实一点的人家还会用豆腐炸丸子。在味道寡淡只能吃白菜萝卜的冬季，煎炒烹炸怎么吃都是美味。
　　
　　我妈迅速披上棉袄，到灶房里舀半瓢黄豆。豆腐不用钱买，用黄豆换，一斤黄豆二斤豆腐，这交易多少年不变。我妈一边端着黄豆向外走，一边喊：豆腐，等一下。
　　
　　街上的梆子声应声停下。
　　
　　我们家这儿卖豆腐不吆喝，敲梆子。梆子都是自己做，找一块方木头，从中间凿进去一个长方形的窟窿，木棍也是磨好的，光溜水滑，拿在手里，一下下敲，凿的窟窿决定梆子声音的清脆程度，窟窿越深，声音越大，反之就小，哑。类似梆子戏中那个梆子乐器，又比那个小，跟庙里的木鱼差不多，又比那个大、方，也不知道怎么传下来的。听到梆子声，大家就知道换豆腐的来了，主妇们纷纷端着黄豆出门。
　　
　　冬天最难捱的就是起床，空气挂着冷飕飕的冰刀，火炉还没有点起来，棉袄像被冰浸了，嘶嘶哈哈穿上衣服，所以没有一天不是掐着要迟到的点儿起。洗脸的工夫，一大碗滚烫的玉米碴粥和热馒头已经端上来了，热气飘散在冷空气里，很好看。但是碴粥不容易凉，眼看着上学要迟到了，粥还喝不上。我妈迅速将豆腐切一块放在碗里，放一点盐，用筷子一搅和。倒进粥碗再一搅和，粥也温了豆腐也不凉了，豆香和玉米香搅和在一起，金黄雪白，清冽美味，大口吃完。
　　
　　路上遇见同学，大家互相询问：你吃的什么？
　　
　　碴粥拌豆腐。
　　
　　大家都差不多。
　　
　　后来我爸也开始在冬天农闲时做豆腐。最开始用石磨磨豆子，我帮忙推，一圈圈跑得飞快，三两圈下来就不行了，磨盘似有千钧重，汗水顺着头发流下来，不好意思示弱，就喘着气推完。后来用电动磨，四五点钟爸妈就起来磨豆腐，小电磨嗡嗡嗡，把人都吵醒了。
　　
　　磨豆子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煮，煮最关键，用卤水点，卤水有毒，放在小孩子够不到的房梁上，几斤豆子点多少，心里得有数，否则豆腐做不成。点合适，豆浆就凝固了，想吃豆腐脑的话这时候就盛一碗，接下来就上架了，用专门的豆腐包一包，压上一块大石头，个把钟头，豆腐里的水都压出去了，豆腐成型，揭开豆腐包，雪白的豆腐安静躺在那儿。我爸用刀子把豆腐割成均匀的小块儿，放进两只装满水的铁桶，用一根木架横在自行车上，一边挂一桶，回身取了梆子，一路梆梆，梆梆梆，满村换豆腐去了。
　　
　　路上遇见另一个换豆腐的，两人交流一下今天的买卖情况、怎样能让黄豆出更多的豆腐，然后哈哈一笑，转身各自走远，没有竞争，不像对手。
　　
　　年前那几天做豆腐是最忙的，家家都来定，鲜的冻的炸豆腐丸子的，我爸妈忙得连轴转，小孩子也跟着烧水。屋子里整天都热气腾腾的。村子里的人络绎不绝，我爸嘴里不停：快点快点快点儿。这时候最不好推脱，都乡里乡亲的，过年豆腐必不可少，谁也不能拒绝。往往到了年三十，连自己留下来吃的豆腐也卖出去了。
　　
　　清点一下这一冬天，也许能赚半袋或者一袋黄豆，下午，我爸用自行车拖着到镇上粮店卖了，回来换一车年货、花炮什么的。电动小磨收起来，今年的豆腐就不做了，准备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