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不好开口,对于好脸面的知识分子来说,尤为如此。但相较之下,贫穷显然更让人难堪。内山完造在《我的朋友鲁迅》里说,鲁迅的某个学生因为受人坑害而被捕入狱,他的太太来找鲁迅借钱。明明知道是狱警敲诈她,交了保证金也不会放人,鲁迅仍然借钱给她。内山对此表示非常不解,鲁迅对他说:她拿钱走的时候应该心里充满了希望吧。这样慷慨的鲁迅想必是想起了自己从前窘迫的时节。20世纪20年代的《鲁迅日记》,随处可见的是记录借款事项:4月5日上午从齐寿山假(借)泉五十;4月12日下午托齐寿山从义兴局借泉二百,息分半(每月得付息30圆的高利贷);4月26日午后从齐寿山假泉二十;5月30日下午从李遐卿假泉四十;6月4日下午从齐寿山假泉五十因为常常被拖欠薪水(比如《鲁迅日记》10月24日记载的下午往午门索薪水),鲁迅还经常要借新债补老债。和周作人决裂之后,鲁迅搬家买房,也是借了许绍棠的钱,才得以凑齐房款。饱尝借钱之苦的鲁迅,对于窘迫的青年人,确实慷慨。被鲁迅帮助过的青年作家、画家以及其他人,数不胜数。青年作家叶紫写信给鲁迅,说他已经挨饿了,请鲁迅帮助问问他投稿的稿酬如何。鲁迅回信说:已放十五元在(内山)书店,请持附上之笺,前去一取为盼。青年木刻家何白涛从上海新华艺专毕业后即失业,他要回广东老家,但苦于没有路费,写信向鲁迅借钱,鲁迅回信说:先生要我设法旅费,我是可以的,但我手头没有现钱。所以附上一函,请于十五日自己拿至内山书店,我当先期将款办好放在那里,托他们转交。作家萧军、萧红也从鲁迅那里拿过钱救急,一次鲁迅回信说:我这一月以来,手头很窘,因为只有一点零星收入,数目较多的稿费,不是不付,就是支票,所以要到二十五日,才有到期可取的稿费。不知您能等到这时候否?但这之前,会有意外的付我的稿费,也料不定。那时再通知。萧军、萧红用了鲁迅的钱,感到刺痛。鲁迅回信说:这是不必要的。我固然不收一个俄国的卢布、--的金圆,但因出版上的资格关系,稿费总比青年作家来得容易,里面并没有青年作家稿费那样的汗水的用用毫不要紧。
在遇到鲁迅之前,萧红就和借钱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了抗拒父亲安排的婚姻,萧红离家出走,从此走上了一生的流浪之路。在流浪中,她无意遇到了堂弟,他请她喝咖啡,劝她回家去,她说: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堂弟便问她是否需要钱,倔强的萧红回答不要。她总是这样倔强,哪怕是到了绝望的境地,也不肯跟人借钱。她和王恩甲同居7个月,住宿费都是赊欠的,王恩甲有时还向老板借钱用,这样累计起来有600多元。王恩甲对萧红说,他要回家拿钱来还账,然后便杳如黄鹤,一去不返。最终,萧军救了她,把她从旅馆里带走,那钱依旧没还。
和萧军在一起的萧红还是继续借钱,他们到了哈尔滨,先是住在欧罗巴旅馆,后来搬进了商市街萧军做家庭教师的人家里。在那个时期,萧红写了《商市街》。这简直是一部借钱主题散文集,饥寒交迫是萧红那段时期生活的主旋律。她饿到几乎去偷人家门上挂的列巴圈,饿到写信给原来中学的绘画老师借钱。她有一篇《飞雪》是写冷:在屋里,只要火炉生着火,我就站在炉边,或者更冷的时候,我还能坐到铁炉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若没有木柴,我就披着被坐在床上,一天不离床,一夜不离床。最终,萧红走进当铺,用一件新棉袄换来一块钱:路旁遇见一个老叫花子,又停下来给他一个大铜板,我想我有饭吃,他也是应该吃啊!然而没有多给,只给一个大铜板,那些我自己还要用呢!(《当铺》)这就是萧红,哪怕自己朝不保夕,也不能不给路边的叫花子一个铜板。她似乎总是这么慷慨,1938年武汉被围,端木蕻良只身入蜀,怀孕的萧红滞留在武汉,朋友设法给她留了5块钱傍身,可是她豪爽地请大家吃冰,连找回的零头都送给了冰店的服务员。
萧红觉得借钱是最难堪的事情,估计蒋碧薇也深有同感。1919年3月,徐悲鸿和蒋碧薇在康有为的帮助下,顺利到达巴黎,徐悲鸿进了法国的国立最高美术学校,蒋碧薇进了一家法语学校学习法语。由于国内时局不稳,徐悲鸿的官费经常供应不上,两个人数次饿着肚子过日子。有一次,蒋碧薇硬着头皮到中-国驻巴黎的领事家借钱。到了领事家,领事夫人很热情地和她聊天。蒋碧薇几次想把借钱的事情说出来,但是话到嘴边,很难出口,生平第一次求人,生怕下不来台,最后,直到走出领事家门,她也没有说出借钱的事。到了家里,她就扑在徐悲鸿怀里,哽咽着说:对不起,悲鸿,我没有借到钱。
没能借到钱的徐悲鸿和蒋碧薇不知道,他们正在度过他们婚姻生活中最贫穷却也最幸福的阶段。徐悲鸿卖画给蒋碧薇买风衣,蒋碧薇省下饭钱给丈夫买怀表,多少年后,当两人已成陌路时,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那段举债的岁月。
向人借钱难开口,借钱给人的人也承担着很大的风险,沈从文便吃过借钱的亏。1920年,沈从文所在的部队撤销,他被遣散回家。为讨口饭吃,他前往芷江,投靠当警察所所长的五舅,在警察所里当了一名办事员,主要工作是收取屠宰税。母亲看到昔日调皮捣蛋的儿子如今在芷江干得不错,便卖掉房子带着九妹来到芷江和他租房而住,并将卖房所得3000块大洋存入钱庄,交给沈从文经营。沈从文结识了当地著名大户龙家的私生子马泽淮,两个人年龄相当,畅谈投机,一来二往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交往之中,马泽淮经常谈起自己刚刚中学毕业的姐姐马泽惠,说她闲居在家,喜爱书法、诗词,对沈从文的一手好字仰慕不已。
沈从文虽然刚刚走过生死的边缘,却正当恋爱的好年纪,依然对生活的美好充满憧憬,马泽淮灌的迷魂汤,他自然照单全收,也被那个爱慕他的白脸女孩子弄得寝食不安、魂不守舍。他一天写一首甚至几首诗给马泽惠,用沈从文自己的话说便是:一个脸儿白白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乱了我为他姐姐无日无夜作旧诗我以为我这些诗必成为不朽作品,他说过,他姐姐便最欢喜看我的诗。
沈从文喜欢马泽惠的事,被他的亲戚熊捷三知道了,熊捷三是民国总理熊希龄的弟弟,也是芷江的富商,他很喜欢沈从文,想招他当女婿。熊捷三劝诫沈从文不要这么傻,他列了四个女孩子让沈从文选,一个是他自己的女儿,也是沈从文的表妹,另外三个,也都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女孩。
但沈从文此时中了爱情的蛊毒,他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以为我爱了另外那个白脸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脸男孩子的谎话,以为那白脸女孩子也正爱我。他对熊捷三说: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得自己照我自己的计划作去。他的计划,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因为准小舅子马泽淮在给沈从文与其姐姐充当信使的同时,开始他真正的目的:借钱。一开始,马泽淮似乎很讲信用,今天向我把钱借去,明天即刻还我,后天再借去,大后天又还给我。借多还少,时间一长,沈从文发现母亲交给自己保存的卖房子的那笔钱,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数目,竟然无着落了。沈从文醒悟过来,急寻马泽淮,可马泽淮从此就杳无踪影。自然,沈从文这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也随之夭折了。
也许还是钱锺书的做法最豁达。他当中-国社科院副院长期间,给他开车的司机出车上街撞伤行人,急切中找钱锺书来借医费。听清情况后,他问:需要多少?司机答:3000。他说:这样吧,我给你1500,不算你借,就不要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