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黑暗是残酷的,尤其在感到属于自己的那盏生命油灯一点点黯淡之时。但于娟决定完整写下这段生命中最黑暗最苦痛的日子:绝少人会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得癌症,更少人查出癌症已然转移到全身躯干骨发黑,剩下没有几个可以在这危重绝症下苟延残喘,苟延残喘的为数不多的人难能有这个情致来我手写我心。所以我自认为,我写的这些文字将是孤本。她想用自己的生命日记告诉所有人,那些不能SHA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更强大。她说:如果不能和别人比生命的长度,那就去比生命的宽度和深度吧。活着就是王道
一见面禁不住想去抱住她,她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环上来。这才意识到,她全身骨头都在受癌症的侵蚀,碰一下就有武侠小说中的蚀骨之痛。
与曾经的那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假小子比,现在的于娟整整缩了一圈。刚刚经历了一轮化疗和放疗的折磨,她指指自己乌青的面色,发黑的十指,开玩笑说:乌骨鸡啥样,我啥样,我成乌骨人了。
这个时候,即使心里在流泪,你也会忍不住看着她大笑,尤其是看她仍毫不顾忌露出牙床的笑容。棉袄是姨妈做的。姨妈印象里她还是生孩子前后撑至170斤的胖姑娘,没想到她穿上时已瘦到80斤,那红棉袄便显得格外肥大。如果是稍微正式点的场合,她就换上一身运动装,仍是一身红,红衣红袜红鞋。
是的,你经常会忘了她是一个病人,因为她进发出的远远超越健康人的生命力,因为她一如往常山东女响马式的嬉笑怒骂,甚至对自己的病也依然故我:癌症找上我,它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我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还怕对付不了它?!
从鬼门关刚刚闯过一轮,2010年底,于娟开了--BO客,标题霸气活着就是王道。3个月左右,访问量就增至153万。
癌症是我人生的分水岭。正如于娟所说,此前,她是挪威奥斯陆大学经济系硕士,复旦大学经济学--BO士,刚刚回国任职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讲师。论家庭,结婚8年,刚添爱子,昵称阿尔法,还在牙牙学语。本来计划申请哈佛的访问学者,再去生个女儿,名字叫贝塔。论事业,好不容易本科、硕士、--BO士、出国,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工作刚刚一年,风生水起刚刚开始,申请项目无论国际、国家、省市全部揽入。
不得不说,人生的剧情实在无法预料。2009年10月的一天,她突然腰痛难忍。12月,经过CT引导病灶穿刺,被确诊为乳腺癌四期骨转移。CT报告让人不忍卒读,整幅骨架图都是黑的,旁边说明列着各类骨头名字,肩胛骨、脊椎、肋骨、耻骨都标明高发病灶。
别人看来我人生尽毁。犹如鹤之羽翼始丰,刚展翅便被命运掐着脖子按在尘地里。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太多人生尽毁的失落。这场癌症让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如此一来,索性简单了,索性真的很容易快乐。
她的人生目标从未如此简单而明确活着,专心挣扎努力活着。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2009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她被救护车抬进上海瑞金医院急救室,病理室的金晓龙主任看到她那浑身黑漆漆的CT,听说还没有用任何止痛物,一字一句地对她丈夫说:正常情况下,一般人到她这个地步,差不多疼都能疼死的。急救室三天两夜,除了疼痛,她还在经历第一轮心理考验:急救室应该就是地狱的隔壁我身边的病人,夜里两点送进来躺在距我不足两尺的地方,5点多我就被他家属的哭声吵醒,白单覆面。后来一天两次骨髓穿刺,14次化疗,她没有哭,她说:别人形容说刺骨的痛,我想我真的明白这中文的精髓,一日几十次痛到晕厥。但我想,坚持下去,我就能活下去。
只有两次,她崩溃了。一次是看到电视新闻里播放独居老人过世多日才被邻居发现,她看了号啕大哭。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儿,万一我我的父母该怎么办呢?第二次,是她6次化疗回家后,19个月的儿子土豆(阿尔法)开心地围着她转来转去。奶奶说,土豆唱支歌给妈妈听吧。他趴在她的膝盖上,张嘴竟然奶声奶气地唱道: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歌声未落,她流泪了。
面对生死,她别无选择:生与死,前者的路对我来说,犹如残风蚕丝,而死却是太过简单的事。不仅简单,而且痛快舒畅,不用承受日夜蚀骨之痛。但是死,却要让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亲人们承受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之痛。虽然能不能苟活由不得我,至少我要为自己的亲人抗争与挣扎。我现在唯一能给孩子的,只有微笑,能为孩子做到的,也只有坚强。
就这样,于娟走过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夜,一次次熬过痛苦的穿刺、化疗、放疗,熬过了医生最多3个月的宣判,熬过了她的一岁生日。现在,她令人惊异地能够站立甚至走路,黑发又贴着头皮长出来。
无畏施反被施
每天早晨9点起床去公园练气功,10点左右趁精力允许开写--BO客,一小时下笔就是一两千字。
生命日记的浏览量以每天十几万的速度在增长,这些文字成了很多人的灵甚至信仰。于娟带给和她一样饱受煎熬的病友或家属希望,还有自己的点滴经验,因为不想任何人像她那样在黑暗里500米高空走钢丝,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她也提醒很多奔忙的人关注自己和自己的家庭,不要去追求虚物浮云。
她说:但凡困境的人,看到我的处境,便会从内心深处泌出一种小巫见大巫的甜,从而觉得自己的苦不算什么,自己的痛也不算什么,自己正在经历的那些如山挫折其实无非蚁丘而已。无畏施不会让我现实更痛苦,反而会带来很多精神的欣慰与安悦,同为世人,若是有人从我这份罪里得到无畏,那么我这份痛也算没有白痛。
有同事为她在自己别墅门前栽种新鲜蔬菜定期相送;同系但不相识的老师现身说法为她打气;还有她从11岁开始资助了8年的一个农村女孩,不知怎么得知了于娟生病的消息,怀孕的她差老公连夜坐火车送来一个厚厚的用报纸包好的小砖头。
12年没见的丈夫的堂弟阿海,不明就里只知道她得了很重的病,他说:我知道嫂子得了重病,我没有钱,但是需要换肾换肝换骨髓,我来!妈妈的一个农民老友送来一化肥袋活蛤蟆。他听说中医里癞蛤蟆可以治癌症,闷声不响抽了一天旱烟,然后一个人跑去山里蹲了两天两夜,逮回来一袋扛到上海。
妈妈的树林
似乎是做完CT引导穿刺的那个夜里,于娟觉得有些撑不住了:无助而无边的疼痛里,我似乎看到属于我的那盏生命的油灯一点点黯淡一点点泯灭。夜里两三点的样子,身边有个不知名的病友停止了他的生命。她对身边一直睡不着的妈妈说:如果我去了,在上海火化,然后把我的骨灰带回山东,在那片我曾经试图搞能源林的曲阜山坡地里,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至少那里有虫鸣鸟叫清溪绿树,不要让我留在上海这种水泥森林里做孤魂野鬼。妈妈无言点头。
说起能源林,于妈妈眼睛里就放光。当年于娟去挪威学习环境经济,期间无论如何要让她也来欧洲看看。在女儿居住的奥斯陆湖边,她们看到郁郁葱葱的挪威的森林。女儿说:好不?妈妈说:真好。我们把挪威森林搬回去吧!
于娟回国后怀孕、生子,论文课题忙得人仰马翻,挪威森林的事早抛在脑后了。后来于娟得了癌症,郑重其事地又把这事托付妈妈,这才真正开始了。于娟在最绝望时对妈妈说:以后看到那片森林,也就相当于看到了我。土豆每年生日的时候,带他去看看我,顺便也去过过村野田园的生活。
所以,于妈妈总是在上海待半个月,就要回山东半个月,去她牵肠挂肚的那片曲阜荒坡。种树选了曲阜吴村镇的一片富硒地,那里有几万亩荒山,粮食产量只是普通耕地的1/5。于妈妈觉得,种树也是为荒地上的农民找出路。不卖树,但日后树种可以炼油,替代化石能源。如果树林规模上万亩,还可以纳入国家的碳汇交易库,减少碳排放。而且济宁周边都是煤矿,若干年后成了孤岛,这儿留下个绿洲多好。她和于娟的目标很大万亩林。当然,她们还是希望能建成申请中挪合作的能源林研究示范基地,这也是于娟的专业,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如果能康复,于娟还想做个关于乳腺癌病人的心理康复公益组织。因为乳腺癌对女人的性别伤害严重,切除乳房甚至卵巢,现实中大多数人以离婚收场,这又是病痛之外的第二重打击。虽然于娟已经失去了做乳房切除手术的机会,医生也最终决定保留卵巢,但她也真真切切经历了两次沉重的心理考验。于娟说,自她得病,每时每刻都会遇到诸如此类极具挑战性的问题,有时是心理的,有时是生理的,有时是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患,或许真的将她送进了熔炉,粉身碎骨化为熔浆之后,重塑新生。她不太喜欢尼采,但是她喜欢他那句凡是不能SHA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更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