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国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
小时候,父亲是医生,他看病,我就站在他旁边,他说:孩子,你过来,这是哪一块骨头?我就立刻说出名字来
我喜欢听老年人说自己年幼时候的事,人到老年还不能忘的记忆,大约有点像太湖底下捞起的石头,是洗净尘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着一生岁月所冲积洗刷出的浪痕。
这人大概是注定要当生物学家的。
少年时候,喜欢看显微镜,因为那里面有一片神奇隐秘的世界,但是看到最细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里不免想,赶快做出高倍数的新式显微镜吧,让我看得更清楚,让我对细枝末节了解得更透彻,这样,我就会对生命的原质明白得更多,我的疑问就会消失
后来呢?
后来,果然显微镜愈做愈好,我们能看清楚的东西,愈来愈多,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成为我自己所预期的更明白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显微镜倍数不够,有些东西根本没发现,所以不知道那里隐藏了另一段秘密,但现在,我看得愈细,知道的愈多,愈不明白了,原来在奥秘的后面还连着另一串奥秘
我看着他清癯消瘦的面颊和清澈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终于认了。半世纪以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以为只要一架高倍数的显微镜,生命的秘密便迎刃可解,什么使他敢生出那番狂想呢?只因为年轻吗?而退休后,在校园的行道树下看花开花谢的他终于低眉而笑,以近乎撒赖的口气说:
没有办法啊,高倍数的显微镜也没有办法啊。在你想尽办法以为可以看到更多东西的时候,生命总还留下一段奥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