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七岁时就走上社会,从事新闻、文学工作,为了弥补先天不足,也由于兴趣和爱好,凡能增长知识的书都读,和书结下不解缘。
小学时期,我爱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古典小说。中学时代爱读鲁迅、巴金、冰心等名家作品。在一灯如豆的夜晚,贪婪地看着看着,直至更深,以至十几岁时就落个近视眼,戴起近视镜。
30 年代初,我在一些新闻单位打杂,跑新闻,写短文。1935 年进入侨商胡文虎创办的厦门《星光日报》当外勤记者,生活比较安定,涉猎的书也较多,当时最爱读的是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塞上行》,在它的影响下,立志做个有所作为的记者,用文学笔调描绘人间,除采写当天的新闻外,同时写了一些刻画厦门社会相的特写,1937 年出版了《今日的厦门》特写集,蒲风写序,章乃器题字。抗日战争爆发后,我主动向报社请缨,1938 年春,到武汉、台儿庄采写战地通讯,同年 5 月,从武汉南下,经长沙、广州到香港,搭荷轮芝巴德号返厦门,船到港口,正值日寇海陆空大举进犯,炮火连天,海天茫茫,轮船驶往上海,又折返香港,我几年中省吃俭用所积累的藏书,连同郁达夫、弘一法师所赠墨宝,随着厦门的陷落,毁于日寇炮火。
从武汉南返途中,我又买了一些书,轮船驶近上海,船上乘客,把随带的有关抗日书报纷纷抛下海去,为的是船到上海码头,日军可能上船检查,我不得不把旅途相伴、随身不离的几本心爱的书和采访台儿庄战役时,池峰城师长赠作纪念的战利品(太阳旗,子弹壳等)装在一个袋里,伫立船头,犹豫良久,在暮色苍茫中把它抛进波涛汹涌的大海,眼看它在浪花中翻滚沉没,感到惋惜,感到心伤。一些什么书,现在已记不清,只记得其中有丘八诗人冯玉祥将军的抗战诗集。
重返香港,成为无家可归的难民。同年 7 月,《星岛日报》创刊,在港的原厦门《星光日报》总编辑罗忒士介绍我到这家星字报工作。祖国抗战正殷,我不愿意留在香港,《星岛日报》社长胡好,同意聘我为国内特派记者,在报纸出版前,我从尚未沦陷的汕头回到福建,为报社采写东战场通讯,奔走于闽浙赣三省,居无定处,也少买书。1941 年春,应宦乡之邀,到上饶《前线日报》任《前线通讯社》编辑主任,报社地处上饶郊区荷叶街,一个只有二三十家农户的小村落,绿树青山,鸡犬相闻,是读书写作的好所在,报社开设的《战地图书出版社》出版一些战时丛书,我和宦乡相偕进城时,顺便买了几本要看的书,在上饶一年多,我又有了数量不多的书。1942 年夏,日寇沿浙赣线西犯,沿线机关、居民,仓皇撤离,我挈妇将雏,随报社越武夷山入闽,随身带了一网袋书。时值炎暑,公路上交通拥挤,人群似潮,沿途丢弃衣物,到了闽北崇安,日机跟踪进行集中轰炸,血染山城,死伤无数。我一家幸免于难,书籍衣物,也就无暇顾及了。
《前线日报》在闽北建阳继续出版,我应黎烈文之邀,辗转到了永安,主编《改进出版社》的《现代青年》月刊,永安是福建战时省会,抗战时期东南文化名城之一。《改进出版社》先后出版六种期刊和多种丛书,出版社经销和印行进步书刊,还有几家书店。安下家后,我又大量购买收存书刊, 1943 年,在日机的轰炸下,住处中弹燃烧,眼看衣物书籍被熊熊大火吞没。这是抗日战争期间,日寇四毁我爱惜的书。
抗战胜利,迁到福州,主持《福建时报》编务,我原以为狼烟已熄,可以再次从容买书读书,但不久,内战又起,我参加民盟地下组织,从事争取民主活动,解放前夕,被免去报社职务,在白色恐怖中,安全没有保障,我把为国民党所禁忌的书籍,寄到可靠朋友家中,待到福州解放去要书时,这位朋友自身难保,把书转移到他们亲戚家去,书不见了。在那人人自危的时刻,书的难以保存,也在意料之中。
解放后,我从无到有,再次买书,50 年代中后期,政治运动频繁,我虽破帽遮颜,岁月艰难,幸无毁书之虑。文化大革命前,已满架皆书,突来的一场风暴,文化遭浩劫,抄家焚书,席卷大地。古典名著、历史书籍属于封资修;当代文学作品属于 17 军黑线;翻译名著属于崇洋媚外,除了毛泽东著作,鲁迅全集外,均难幸免。
从青年、中年到老年,漫长岁月里,人海波涛中,我得书失书,书和我同命运,屡遭劫难,而以文革中的毁书,最为惨重。读书人不可一日无书,风定云收,大难不死,惊魂甫定,我又跑起书店来。文革中出现了一段空白,出版界青黄不接,原气未复,一时难于找到好书。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勃发生机,幸免于难的老作家,新涌现的中青年作家,激情满怀,从伤痕文学到巴金的《随想录》,陆续出现;古典名著,外国文学,再版出书。一时异采纷呈,目不暇给。我几乎是天天跑书店,日日买新书,新华书店的朋友,有好书便向我推荐,数年间,我又拥有几架新书,其中不少是朋友寄赠的新作,我也得以安下心来读书写书。近年来,由于年迈体衰,住家又迁离市中心,已不大逛书店,但赠送的新书刊仍源源而来。暮年逢盛世,再无毁书之虑,眼看架上新书与日俱增,我感到欣慰。而得书失书的往事,记忆难忘,值《群言》征文,作《毁书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