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最近经常光顾这里。它在我窗外的田野飞翔、散步,起初是一只,后来逐渐发展为一群。白鹭光临,让这个寻常的夏日美好得像一首唐诗。五言,七言,在高处的田埂上,它们习惯栖息成工整的格律,却又表情轻松,透着盛世的安闲。偶尔,当墨花绽开,领头的一只掠地飞起,其余的次第跟上,蓝天碧野之间,便仿佛有一支悠扬的乐曲奏响。是小提琴,弓弦触碰,音符在蓝天下回旋。灵动,跳跃,超越想象。
七月的田野此刻应该竖起了青纱帐,田埂上还可能闪耀着金色的葵花。但现在,这里被荒草占领。自从麦收过后,土地的主人就再也没来过。两季的青苗赔偿金已经发放到农户手里。今后几十年里,他们每年都会因为这块土地而得到一笔赔偿。一亩地一千元,以此为代价,他们交出了自己对土地的支配权。在大批机器和建筑材料还没有运达之前,这里是一片暂时的安全地带。从五月到七月,荒草疯长,野菜横行。蛮荒家族的空前繁盛吸引了许多牧羊人前来放牧。世界暂时太平,大批昆虫在此定居,它们为鸟类提供了丰盛的夏日大餐。
一对黑喜鹊飞来,降落在不远处的小河旁。午后的太阳将河水晒得暖烘烘的,泛着一股夏季特有的潮湿味。这是两只常见的黑喜鹊。它们谨慎地将脚迈向水边,小心探身下去饮水。河水温暖,弥漫着湿漉漉的善意,放松了紧张的神经。一只喜鹊上到河岸的高处梳理翎羽,另一只,忽然将身子一滑,做了一个干练的入水动作,下河洗澡了。这可着实吓我一跳,没料到它竟有这样的本事。印象里,喜鹊应该和鸡一样在土里洗澡。看来事实并非我想象的那样。虽说无论采取何种方式,洗澡的目的都一样,但潜意识里,总觉得用清水淘洗较之在沙土里打滚,前者更干净。也许,从鸡不再展翅飞上蓝天的那一刻起,上帝便剥夺了它作为鸟类的诸多特权比如洗澡时的优雅和高贵。
那只黑喜鹊的身躯半露在浅水处,扎个猛子,像野鸭子那样,驾轻就熟。出水之后,它甩甩头,水珠带着兴奋的尖叫声四处飞散,它却气度淡然。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分多钟。最后,它跳上高处,毛发湿淋淋地贴在头上,像刚刚结束了一场舒适的淋浴。我注意到,它刚才在水里还做了几个仰泳的动作,将肚皮朝天。肚皮是动物们最薄弱的地方,一旦敢于暴露,说明这是动物认为最安全的时刻。作为一个异族的观众,喜鹊没有被我吓跑,而是敢于做出如此大胆的姿态,看来它们对人类有了初步的信任。
春天是喜鹊恋爱的季节。学校西北角,有建校时栽下的几株杨树,其中最大的一棵树上,住着两只喜鹊。它们是最早定居小镇的居民。几年了,每到春天,都能见到它们忙进忙出。新生命诞生之前,先要修补鹊巢。干硬的枯树枝,填补了一年来的破败。柔软的麦草,营造出产房的温馨。当树顶鼓胀成一蓬碧绿,浓密的枝叶间便开始传出幼鸟的叫声。那是喜鹊家族的人间烟火。夏季开始的时候,幼鸟已经可以飞翔。晨光初绽,它们跟随父母从楼顶俯冲下来。黑白的翅膀像鼓胀的帆,它们平稳地驾驶着自己的身体,滑翔着,掠过穹窿似的天空。进入取景框的刹那,一切真是美到了极致。
最近几年,小镇周围喜鹊的数量开始多起来。鹊巢数量的增多,一度被认为是生态好转的标志。但眼前的这两只喜鹊,我不确定它们是否就是校内杨树上的那两只。从它们惬意的表情看,应该不是。昨天下午,几辆卡车开进了校园。随着一阵阵电锯的轰鸣,陪伴这所学校十几年的杨树和桃树都被砍伐殆尽了。大树轰然倒地的刹那,一股尘埃腾地飞起,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落满鹊巢。纷乱的枝叶在惊魂未定之际被卡车运走。劫后余生的野草,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会谈论起这条--性的新闻。
做晚饭的时候,我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高处的鹊巢,迎接我的,却只有空荡荡的风。
风,在漫无目的地吹,以致距离这片土地一百多米的公路上,烟尘弥漫。半边公路被剖开,露出皲裂的大地的肌肤,工人们正在铺设通信管道。未来的几个月,将会有几家规模不等的工厂在此地安家落户。平静的小镇,正在接受一次开膛破肚的变革。肥沃的田野将会被花园小区、欧式住宅取代。随之而来,将会有大批的外来树种占据这里。侧柏、木槿、蔷薇,都会在微风里展示它们的尊宠。土地的原住民,不知道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它们怎样了。有一点是确定的,它们不会得到一丝一毫的赔偿。城里的地盘,向来是按平方米收费的。人类已经精明到连个窟窿眼都不会给他人留下。
傍晚散步,弥漫的灰尘暂时平静下来。疲惫的大地得到了暂时的喘息。暮色中的楼顶,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叫声。抬头寻找,黑暗笼罩了一切,我望不见熟悉的身影,但我心里明白,那是流离失所的焦灼,滑过喜鹊干渴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