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深了,一轮皎洁的圆月孤悬天际,星云缥缈。从上海开往北平的客轮,航行在茫茫的渤海上,隆隆的马达声,掀起层层白浪。甲板上,阗无人声,陈寅恪独立船头,海风把他的蓝布长衫吹拂得猎猎作响。这天,恰是中秋,海天一色,四野寂寂,他的心,被一股巨大的情感攫住了,他脱口吟道:赢得阴晴圆缺意,有人雾鬓独登楼。
他,想念新婚妻子唐〇了。
陈寅恪十三岁东渡--,后游学欧美,二十余年潜心学问,能读十四种文字,会说五国外语,能听懂八种语言,是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四导师之一。在清华园,他以学识渊--BO著称。在情感上,他虽年近不惑,却未婚娶,也没爱情经历。他甚至不讲究衣着,夏秋季穿蓝布长衫,冬春季一身灰长袍、青布马褂,腋下夹着蓝布书包。在水木清华西装革履的教授中,他特立独行,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陈寅恪情感上的晚熟,急煞父母。家人开始好言催促,最后父亲陈三立厉声警告他:你若再不娶妻,我将马上代为聘定。陈寅恪看父亲着急上火的样子,才感觉事态严重,只好请求宽限时日。只是婚嫁之事,哪急得来呢。
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一次闲谈中,同事偶然提到曾在一位女教师家中,看到墙上悬挂的诗幅末尾署名南注生,他不知南注生是何人,特向陈寅恪请教。陈寅恪略显吃惊,沉吟一会儿说:此人定是灌阳唐公景嵩的孙女,住在何处?我要去登门拜访。
南注生是唐景嵩的别号,唐景嵩是中法战争时请缨抗法的封疆大吏。他的《请缨日记》,陈寅恪早已读过,每次读来,都热血沸腾,对唐景嵩也仰慕已久。陈寅恪当即决定冒昧登门拜访这位女教师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担任体育教师的唐景嵩的孙女唐〇。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唐〇,从小饱读诗书,能诗会画,能唱会跳,是当时有名的才女。才子才女相见,情投意合,相见恨晚。不久,三十八岁的陈寅恪与三十岁的唐〇,缔结了偕老之约。
在上海喜结连理后,陈寅恪因清华开学在即,乘船离沪返校,唐〇因要安葬母亲,留在上海,不能同行。中秋月圆,茫茫的渤海上,陈寅恪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的甜蜜和新婚即别的苦涩。他不曾想,等待他们的,是更多的艰辛和磨难。
二
陈寅恪是典型的学者,他全部生命燃于学问,生活中他却笨拙不堪。唐〇婚前不识柴米,但作为一个老把油灯打翻的书呆子的妻子,她只好学着下厨、养花、种菜、育儿,协调大家庭的人际关系。她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照顾丈夫,解除他的后顾之忧。陈寅恪喜欢吃面包,唐〇就自制烤面包架。抗战后期,陈寅恪神经衰弱症加剧,又因用眼过度,视力日益衰退,导致视网膜脱落。壮年目盲,陈寅恪顿时陷入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唐〇温柔体贴地安抚丈夫身心的创痛,照顾饮食起居,打理家务,查阅资料,诵读报纸,并承揽家中书信的回复。陈寅恪的许多诗篇都是她一笔一画笔录下来的。有一年,助手不辞而别,陈寅恪无法上课,是她,毅然拿起课本,充当丈夫的助手走上讲坛。他视她为生命中的第一知己,每完成一部著作,都请她题写封面。
为给体弱的陈寅恪增加营养,唐〇买来一只怀胎的黑山羊,母羊生下小羊后,她学着挤奶。每天早晨,先把母羊拴在柱子上,洗净母羊乳头,半蹲下来,把碗固定在地上,然后俯身用双手轻柔地挤压羊乳。挤满一碗羊奶,她已头昏目眩。大女儿出生时,她患心膜炎并发心脏病,几乎撒手人世,没好好休养,又终日操劳,她孱弱得如风中的芦苇。
漫天硝烟的流离乱世,他们数度搬家,但只要稍得喘息,她就会把家布置得温馨安适,刻意营造一座充满情趣的52号寓所他们最初的爱巢。柏树为篱,植两株能结子的葡萄藤,篱下栽一畦瓜果,点两行扁豆,搭一架简易牵牛花架。不轻易赞许人的陈寅恪,也不禁为她写下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的诗句。结婚二十八周年纪念日那天,他赋诗赠她:同梦忽忽廿八秋,也同欢乐也同愁。侏儒方朔俱休说,一笑妆成伴白头。这一对患难夫妻,情深义重,相扶相携,人生路坎坷,他们走得艰难却幸福。
三
建国初的二十年,政治运动迭起,信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陈寅恪,一直处于运动的风口浪尖。丈夫心忧身残,女儿们劳燕分飞,唐〇伸出干瘦的臂膀,守护着他,守护着风雨飘摇的家。他的各种声明抗议书,所有交代材料,全出自她的手笔。他被批判,被打倒在地,还要被踩上一脚,个中的精神痛苦、心灵愤懑,她感同身受、锥骨刺心。她深知丈夫的价值,不希望他垮下去,竭力搀扶着、鼓励着他。日渐灰冷的人生旅途中,她以非同寻常的乐观,抹开丈夫难展的愁眉,她以孱弱的身躯抵挡密集的箭矢,为他争得一片稍可喘息的空间。陈寅恪发牢骚:人间从古伤离别,真信人间不自由。她便化解道:秋星若解兴亡意,应解人间不自由。
每逢丈夫生日,她都奉上诗作,慰藉他日渐灰暗的心。今辰同醉此深杯,香羡离支佐旧醅,旧景难忘逢此日,为君祝寿进新醅,诗中从没愁情怅意,只一味地云淡风轻。她寻找各种机会将生的快乐和美好呈现给丈夫,像冰天雪地里聪慧解语的水仙,相伴他这风雨黄昏中孤独的寒梅。有了唐〇在生活上的照顾、精神上的支持,身残体弱的陈寅恪,凭借超人的毅力,在风烛残年,完成了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等著述。
短短的人生,有无尽的磨难。古稀之年的陈寅恪,洗漱时滑倒,摔断右腿股骨,住院七个月后,股骨仍不能长合,自此长卧床榻。文革开始后,护士辞工,银行存款又被冻结,每月仅有二十五元的生活费,唐〇拖着恹恹病体,竭力护理。后来,他们一家被扫地出门,迁至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居住。此时,寂寞销魂人的陈寅恪,衰弱得只能进一点汤水类的流食。凄凉无助中,夫妻相对而泣。而唐〇的心脏病日趋严重,几近瘫痪,又屡屡被革命小将乱拳打倒在地。
奄奄一息的陈寅恪,自知不久于人世,绝望、悲苦、感伤,怜唐〇之不易,叹命运之不公,给她留下了生命中最后一曲挽歌《挽晓莹》:涕泣对牛衣,〇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他告诉她,纵然身赴九泉,定会在黄泉路上安心等待为他泣血眼枯的亲人他的爱妻唐〇。
1969年10月7日,有着花岗岩脑袋的陈寅恪走了。弥留之际,他一言不发,只是眼角有泪不断流淌。陈寅恪死后,唐〇出奇地平静,甚至没流下一滴泪。她默默地料理完他的后事,悄悄地安排好自己的后事。生死相随,生命相依,她没有让他等多久,四十五天后,她追随他而去。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大半生靠物维系生命,停十余日,生命就可结束。
五四运动时,陈寅恪尚无情感经历,有人问他的爱情观,他侃侃而谈:一等爱情是爱上陌生人,可为之死;二等爱情是相爱而不上床;三等爱情是上一次床而止,终生相爱;四等爱情是相守一生;五等爱情是随便乱上床。照此说法,他和唐〇只能算四等爱情,但这四等爱情,他们用一生来书写,写得力透纸背,大气磅礴,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