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岁的许立欢将4岁9个月的瑶瑶从晃动的平衡台上拎起来,再用力掷下去——瑶瑶头朝地,重重地倒在地板上。看到孩子不动,许立欢又上去踢了一脚,再次抓起瑶瑶的腿,将她翻了360度——又一次被扔到地上的瑶瑶,仰面朝天,没有了知觉。
一切似乎都发生于猝不及防,旁边一个抱着球的男孩惊异地看着这一幕,四周则是熙熙攘攘在训练的老师和孩子。
一个简陋的摄像头,默默地记录了这个瞬间,也永远留下了让很多人震惊、让所有当事人都不愿意再回忆的这个场景。
对当事的数个家庭来说,2012年7月2日上午的那个瞬间,那一天,都是一个噩梦。
这个场景发生在广州市番禺区的一家叫子惠的训练机构。瑶瑶因发育迟缓被父母送来全托训练,在无家长陪同的情况下,她被刚来中心上班的新老师许立欢摔成了严重的脑伤,在医院ICU病房抢救了11天。
惨剧发生后,许立欢因“故意伤害罪”开始了她长达6年6个月的牢狱生涯;瑶瑶一家和子惠康复服务中心进行了漫长的从诉讼到调解、再诉讼、初判、上诉再终审、强制执行的“马拉松诉讼”。
而时光急速又缓慢地朝前滑去,2016年的4月底,就在当年瑶瑶出事地点的3公里外,因为一家关注特殊孩子群体家庭的自媒体大米和小米报道了另外一个4岁自闭症儿童嘉嘉命陨训练机构的新闻,引发全社会关注,瑶瑶爸终于打破沉寂联系到我们,和当年被媒体热炒过又陷入沉寂的番禺“自闭症训练机构老师虐童案”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我们写作此稿的昨夜,距离惨剧那一天,已经整整1410天,瑶瑶已经8岁7个月了。从4岁9个月被重伤昏迷之后,这四年里又发生了什么?
如今,除了还可以在大人搀扶下勉强行走和生理性的被喂养吃喝之外,历经数次开颅手术的瑶瑶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外界的感应和意识,和人没有任何交流,法院宣判:她主要由脑外伤造成“重度精神发育迟滞”,“重度智力缺损”,成为勉强会走的“植物人”。
而因这场噩梦而被拖入无尽深渊的瑶瑶一家仅收到法院转来的执行款一万四千多元,被告人子惠康复服务中心则已经在今年2月悄然结业。
瑶瑶,这个特殊的女孩——她已经因被父母转送他人而被人为更改过的命运,因那场惨祸,她的人生,再一次被永久地改变了。
出事前的瑶瑶(右)
瑶瑶的星期天
2016年5月初的一个普通的星期天,9:00,地点:广州番禺石碁镇某普通小区。
“我问培智学校的班主任,瑶瑶是不是你遇到的特殊孩子里面最差的?他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瑶瑶爸说。他是一个普通的广东潮州男人,在一家工厂做技术工作,由于生活的磨难,头发都快掉光了。
瑶瑶已经起床半个小时,她照旧坐在沙发上,瑶瑶爸则打开正在充电的手机,欢快的儿歌撒泻出来。
只要是瑶瑶在家里,儿歌永远会陪伴着她。因为父母发现,那样她的情绪似乎会平稳一些。瑶瑶无规律地露出笑容,有时候会用力挠左侧的头,那里有她当年最惨烈的伤口。这时,瑶瑶爸妈会赶紧制止她。
过了很久,她手脚终于不再乱动,表情也陷入了呆滞。
穿着一件粉红色T恤的瑶瑶,-前有一只长颈鹿,深红色的七分裤下是一双桃红色的凉鞋,上面各有一朵靛青色的四叶花。她就这样侧坐在沙发的凉席坐垫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阳台外,一切都仿佛长久静止了,只有不经意间,唾液会不小心流在衣服上。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行走的能力,扶着大人可以走些路,但只要大人一撒手,单独站着的瑶瑶就会失去平衡朝一侧倒下去。但是最糟的是,她对外界已经基本没有任何的感知能力了。她听不懂也似乎也听不到你在说任何话,除了最原始的本能——食物放在她手里,她会下意识塞到嘴里咽下去,但是,你就算拿个玩具车,她也会照旧,塞进嘴巴,努力想吞下它。
午饭时间。瑶瑶爸给瑶瑶喂饭,一匙一匙地往瑶瑶嘴里送,每次都要看她有没有吃完前一口。很多时候瑶瑶咀嚼食物,会把吃的都留在门牙旁边,怎么嚼都嚼不烂,也吞不下去。此刻瑶瑶爸会用筷子慢慢伸进瑶瑶嘴里,帮她把吃的拨到两边的板牙下面。
瑶瑶妈在一旁喊着“咔嚓!咔嚓”,告诉瑶瑶怎么咀嚼。“我总是故意说以前我经常对她说的话,想着或许可以把她唤醒,让她变得跟过去一样。”瑶瑶妈边说着话,嘴角流露出笑容,双眸却已经湿润而泛红。
面前的瑶瑶,当然仍然是没有任何反应的。
瑶瑶在接受训练
“第一次手术后,瑶瑶还会说点简单的话,会说“我怕”,那时候以为她会恢复一些,谁想到,她的曲线是朝下的。”瑶瑶爸说,隔一段时间跟她之前比一下,就觉得又差了一截,我们不断康复不断康复,只能是勉强维持她不失去最后的运动能力,但“腿部力量仍然越来越差,手脚越来越僵硬。”瑶瑶的语言和理解能力、对外界的感知,也是“越来越差越来越差”。这让他们非常沮丧而绝望。
她的伤太重了,三分之一的脑袋深深的瘪了进去,而且检查显示,她剩余的脑部还在不停萎缩,瑶瑶在慢慢的关闭对外沟通的大门,一直到去年秋天,瑶瑶再也对任何指令没有反应了,只有偶尔对儿歌,有点情绪上的反应。
让人更担心的是,邱长澄夫妻不知道瑶瑶的明天是否比今天还要更糟。
16:05瑶瑶爸推掉了下午的球赛,又把睡醒的瑶瑶从七楼家里抱到一楼,出去散步。
瑶瑶被父母带下楼(拍摄者:小崔)
“她已经快9岁了,60多斤了,再也抱不动了。”瑶瑶爸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换一套一楼的房子,”他们唯一的这套小三房买于非典发生的2003年春天,7楼不带电梯,“现在小区均价一万,可以卖80多万,但是一楼的房子都要100万,去看过好几次了,换不起了。”
在楼下,瑶瑶被抱上一辆比婴儿车更大的小推车,但爸爸忽然又双手把瑶瑶抱起来,空了的手推车里,一堆积水,瑶瑶尿了。瑶瑶妈从随身的手提袋里拿出一条粉红色的长裤,熟练地给瑶瑶换完了裤子,然后把手推车推去冲洗。
“夏天热,如果穿尿不湿就太热了,不透气。”瑶瑶妈说,有时一天要洗16条裤子。
瑶瑶的命运
“哗,以前的瑶瑶好可爱。”
邱长澄一家住在702房,704则住着40多岁的吴姐一家,她见证了邱长澄和杨柳(化名)这一对小夫妻从新婚到盼望孩子、再到孩子到来、孩子出事前后等一切充满了戏剧化的故事。现在,吴姐辞掉了店的工作,帮他们日常带瑶瑶去培智学校陪读,照顾瑶瑶,而瑶瑶爸妈只要给她很少的钱。
2003年,邱长澄和杨柳准备结婚的时候,搬进了这所新居,一切都是喜气洋洋的。“两个人都是大学生,特别和气善良。”吴姐说,文静的杨柳总是喜欢跑来逗她的女儿,羡慕地说:“我也要有个孩子了。”
一眨眼到了2007年10月,一墙之隔的邱家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那时候吴姐才知道,他们夫妻不能生育,在潮州老家抱养了一个女孩。
邱长澄给养女起名叫邱铭瑶。“因为问了人,她出生缺金,而且瑶字非常美好。”邱长澄说,自己对瑶瑶的感情是一天天培养出来的,她三个月会朝着自己笑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深深爱上了她。而杨柳,则是一眼就爱上了来到面前的瑶瑶。
“她才五斤多,我立刻把弟弟一家叫来家里住,因为弟媳妇也才生了孩子一个多月,我让她帮我一起母乳喂养瑶瑶,这样她抵抗力更好,”杨柳回忆婴儿期的瑶瑶,流着眼泪微笑,“她后来长得比弟弟家的孩子都胖,10个月会叭叭叭妈妈妈,14个月会有意识叫妈妈。”
无数的偶然和必然交织在一起,组成了邱长澄和杨柳半生错综复杂的命运。十三年前,当邱长澄知道他们婚姻会面对没有自已亲生子女时,经过慎重的思考,他决定最终还是选择和杨柳在一起,并和杨柳一起买了房子。
多年后,当大米问他,你后悔不后悔当年选择杨柳的时候,他微信上回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四年后,一直盼望当妈妈的杨柳,终于满怀喜悦迎来了瑶瑶的到来。因为爷爷奶奶不习惯在广州居住,瑶瑶不足一岁的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回了潮州老家。“经常视频,看到女儿一天天的,好想她。”后来,瑶瑶三岁多终于回到父母身边,进入了幼儿园。
2011年9月份,附近小龙幼儿园的盘老师成为了瑶瑶的班主任,在这群孩子里,瑶瑶给她的印象很深。
“瑶瑶是最难带的一个。她说话说不清楚,发音不是很准确,我知道她之前一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所以可能是复杂的家庭语言环境对她造成了影响,虽然她说话说不清楚,但是她还是会叫老师,能认人,而且她很喜欢唱歌跳舞,很爱笑,所以我和我的同事都很喜欢她,她很可爱。”
“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就是那时候9、10月份,幼儿园有午休,天气有点冷,我们老师会给一些乱踢被子的孩子盖好被子,瑶瑶也会学着我们的样子,帮同学一个个盖好被子,把我们老师都逗乐了。”
小龙幼儿园出示对瑶瑶情况的证明
瑶瑶3岁半的视频记录显示,虽然比同龄人发育迟缓些,但她反应挺机灵,配合大人的指令可以说出简单的语言,露出活泼甜美的笑容。
盘老师说,后来瑶瑶因中途回了老家两个月,“回来我们没有学位了,再后来,我听说她妈妈带她去找别的学校了。”
幼儿园学位不能恢复,瑶瑶妈妈和爸爸又发现了瑶瑶的发育迟缓,能说简单的短句子,但是和“同龄人的语言相比有比较大差距,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瑶瑶妈妈在网上发现了一家叫子惠的儿童康复服务中心,而且距家7公里,不太远。
“应用针对性的科学疗法,可以让严重的自闭症重返校园,而且不要大人陪同。个别成绩还名列前茅。”
瑶瑶妈妈和爸爸现在仍然记得当时网站上的宣传。
子惠中心的负责人和法人代表叫谭添尹,是一位14岁自闭症孩子的母亲。带着儿子四处奔波训练几年之后,她学习到了一番“独特”的训练康复方法。谭添尹说,自己作为一个自闭症孩子的母亲,认为家长去陪同孩子训练,就不能够上班,不能够上班就没有经济来源,没有经济来源也就保证不了孩子的训练费用,这样就会毁掉一个孩子,一个家庭,如此下去,必然会给家庭、社会造成危害,因此在子惠,“我们既不需要家长陪同,也同样能够看到孩子的进步。”
“子惠”官网的介绍
去中心了解了两次,瑶瑶以每个月三千多元的收费,被送入了这家特别的“幼儿园”,中心里有40多个孩子,早上送,下午接,包午餐,大人不能陪同,但,“这样对大人很方便。而且很希望瑶瑶语言能够进步。”
2012年下半年,幼儿园盘老师再次听到瑶瑶的消息时,她已经出事了,“很可爱的小孩子,太可怜了。”
进入那家机构仅仅9天,瑶瑶就出事了。
出事前后
现在回忆2012年7月2号那一天,一切就像一个诡异的交汇点。那天,恰巧带瑶瑶训练的老师请假,而新来的体育老师许立欢临时替代了她;
再此前一个月,初中毕业学历的许立欢无意中看到了一家特殊孩子训练机构招聘保育员的广告而进入了机构工作,而此时她已经失业了半年,这是个很“宝贵”的工作机会,又因为机构缺人手,没几天,她“幸运”地被升级成为体育(感统)老师。
后来的监控视频记录了出事的过程,因为瑶瑶不配合训练,“有人来参观中心,她不配合我,我急了,”许立欢把瑶瑶用力从平衡台上拎起来又摔到地上,然后踢,再摔,然后瑶瑶昏迷不醒。
视频里,这是个“恶魔一样”的老师。后来,监狱里的许立欢这样描述自己当天的举动:“现在我自己也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变到这样把一个小朋友拿起来这样摔,还要踢一下,我现在还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对她。”
许立欢说,自己没有任何培训就上岗了,中心里别的老师都打孩子,还有老师笑着说,“不打,怎么能听话。”
昏迷的瑶瑶被机构紧急送入番禺区中医院抢救,因伤重立即转送到番禺区何贤纪念医院急救。杨柳听到消息赶到医院急救室的时候,看到瑶瑶头部鼓起了一个大包,没有自主呼吸。
经诊断,瑶瑶出现“1、脑疝形成;2、双侧顶区硬膜下血肿;3、左侧顶叶脑挫裂伤并出血;4、左侧大脑半球、双侧小脑多发脑挫裂伤并脑梗塞;5、蛛网膜下腔出血……”等9种严重症状。
过了三天多,ICU里面的瑶瑶有了自主呼吸,第五天,拔了呼吸管,瑶瑶开始对外界有反应。“我们去看她的时候,说,瑶瑶,我们再也不去子惠训练了。”爸爸看到瑶瑶流出了泪水。
后来瑶瑶陆续接受了两次大手术,辗转广东省内医院治疗,在子惠为其支付了12万余元医费后,2012年9月底,此事被媒体曝光。
“一个广州的记者不知道怎么从法院看到了一份文件找来了。”这成为双方关系恶化的开始。
覃添尹写下的说明
事情发生3个多月后的10月,子惠的法人代表谭添尹在自己的网站、--BO客和天涯论坛等以“真实的子惠”为注册名,发表了关于自闭症儿童被老师狠摔事件的情况说明来挽救自己的声誉。
“责任在许立欢老师”,“造成邱铭瑶受伤完全是许立欢老师严重脱离安全操作规范、超出其职责范围的个人故意犯罪行为造成。当晚,我在配合警察的调查后,在抢救生命第一的原则下,我中心主动筹集3万元医疗费交付医院,其后又多次存款至医院,一直都充分保障邱铭瑶的治疗。”
邱长澄也向大米和小米证实,“应该说,在10月份之前,谭都还是配合的。”
谭添尹在公开说明里表示,“希望大家给予我中心公正的评判,同时,我中心绝对是负责任机构,一定会努力妥善解决事件造成邱铭瑶及其家属的伤害、影响,并且愿意依法对邱铭瑶做出合情合理的赔偿(或补偿)。”
谭添尹重申了子惠的宣言:“子惠不仅救一个孩子、子惠救的是一个家庭、一个社会。此事件发生之后,我们曾经召开家长会议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大家,把事情的经过打印贴出去。我们感到非常欣慰的是不仅没有家长提出离开。在他们看到电视台播出有关的视频画面之后,还打电话联系我们希望我们继续办下去。”
拒不履行的判决
此后,双方进行了漫长的马拉松诉讼程序。谭不再愿意拿出钱,说自己和机构无力支撑了,官司反反复复,被拖到2015年6月16日,终审终于做出宣判:
维持2014年10月24日作出的一审判决,广州市番禺区子惠儿童康复服务中心赔偿邱铭瑶残疾赔偿金、医疗费、护理费、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合计799243元。
广东粤通律师事务所的李金宏作为瑶瑶案的代理人,见证了这四年多的调解、诉讼、执行过程,愤怒的李律师通过大米和小米写了一封呼吁信。
“总之,被告的原则就两个字可以感慨:‘骗’、‘拖’。老师许立欢系直接殴打瑶瑶而受伤,系直接侵权人,法院认定其系职位行为,其行为应当由被告子惠机构承担。最后申请强制执行后,被告广州市番禺子惠儿童康复服务中心拒不履行生效判决,因其法定代表人早有拖延时间,关闭中心的打算,实际上受害者没有获得真正的赔偿。”
“我跟这个案件四年多的时间,开庭大概不下10次,到法庭做笔录不下20次、跑鉴定机构多次,忙碌了这么多时间,结果到现在还没有帮到当事人实际获得赔偿,我其实觉得很内疚。”李律师说。
据番禺区法院向南方都市报出具的通报称,“本院于2015年10月9日查封了被执行人经营场所的财产,并进行评估。经评估,查封的财产价值12350元。因查封的财产价值不大,申请执行人同意在被执行人的法定代表人向其支付12350元后,不对查封的财产进行处理,由法院解除查封。”
子惠账户也被被冻结,但那时候,账面上只剩下4000余元,空调等财产后经评估价格为12000元,被子惠交钱后“赎回”。
今年3月,邱长澄得到法院的短信通知,被法院扣除2000元手续费后,加上子惠的账户余款,他只拿到了不足15000元的赔偿款,而依据终审判决,子惠应该向他支付80万元。
李金宏律师说:“作为子惠的法定代表人,谭添尹拖延的计谋能够得逞,就是因为她个人不承担责任,子惠本身就是一个空架子,所以她能拖多久机构就坚持经营多久,法院强制执行时,大不了关门,而她事实上也就是这么做的。”
民政局出示的子惠现金流量表
今年春节前,子惠彻底关闭营业。
受害者还有原子惠中心的老师们。附近另外一家特殊孩子服务机构的负责人向大米和小米证实,二三月份,他一下子收到接近20份来自原子惠的老师的求职简历。
“有意思的是,我打了10个老师的电话约面试,但,最后很多都没来面试。听说,最近,谭在秘密召回老师们,开始新的机构筹备。”最后有一两名子惠老师进入了他们机构工作,她们证实,子惠拖欠了她们每个人数月工资。
番禺区劳动局仲裁部门表示,确实有子惠员工投诉子惠拖欠老师工资一案,但是已经于今年4月结案,具体信息需要保密。
电话里,子惠的辩护律师胡志炜不愿对子惠和谭添尹发表任何意见,“他们还欠我官司的委托款,我们已经依法终止了和他们的代理关系。”
“我作为律师,从法律的角度看,谭添尹这种拒不赔偿的行为当然算违法。但是现行法律从财产方面只能处理子惠机构,而没有法律依据处理其个人财产。从法律角度看,没有什么方法,只能从社会道德去谴责这种背信弃义、失去良知的人。”
而电话里,谭添尹以母亲生病为由拒绝了见面详谈沟通的要求,但还是和大米聊了半小时。她表示,2012年的瑶瑶事件也是她的一个噩梦,特别是媒体曝光后,她受到外界的谴责和骚扰,不得不带着孩子外出租房,这让她非常愤怒。
“我问心无愧。”
她说,事发后,子惠失去了原有的可以接受政府发放的家长补贴款和外界捐款,经营越来越困难,“我个人也是没有一分钱了”她表示,自己因此事变得身体非常不好,整天吃中,最后关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称一切尊重法律判决的谭,又是怎么看待瑶瑶应该得到而未得到的80万元赔偿款的判决的呢,瑶瑶漫长的一生又由谁来负责?
“整个事情到今天,一切自有定论,”谭添尹说,“两败俱伤,失去了工作,什么也没有了。未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大米还有更多细节想和她核实的时候,谭添尹却把我加入了电话黑名单。
那么,真实的子惠和其法人代表谭添尹又是怎么样的?
子惠是否真的穷到没有任何能力支付任何赔偿款甚至只能关门?
“真实的子惠”
据了解,谭添尹举办机构的时候是2006年,2010年,谭添尹搬到后来的地方,注册了民办非企业“番禺区子惠儿童康复服务中心”。
在民政局和番禺区社会组织信息网的公示里,我们看到了作为民办非企业的子惠每年应该提交的年度报告。在2015年4月发布的2014年情况报告里,显示子惠申报的现金收入款项为200万,但最后支出成本等各项后,只剩下5万余元。
先后有六七个2012年前后在子惠中心训练过的自闭症孩子妈妈接受了大米和小米的采访。2012年出事以后,子惠仍然坚持不让家长陪同的模式,但是也允许一部分家长陪同。
一个早期在子惠训练过4个月的君君妈妈说,因为子惠比较会宣传,网站内容做得很吸引人,说多少家媒体报道,多少外省甚至外国孩子慕名而来,所以外地家长都是通过网站搜索来的。
君君妈说,子惠属于民办非企业机构,“公益性的”,有残联和民政局注册而且还有自己的网站,“这些看起来应该比较规范”,所以外地的家长都非常相信子惠。“即便你觉得不太对劲,一进去就交了那么多钱,都会想着先上三个月试试看。”君君妈对子惠的感觉很不好,读了四个月,感觉孩子没有进步,就离开了。她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发生后来的瑶瑶案。
还有一个仔仔妈妈,今年1月份才离开子惠,当时她没有发现子惠有即将结业的消息,但是谭添尹一改往常让家长交押金的习惯,让她的押金抵了最后一个月的学费,用完押金,她就离开了子惠,当时还有几十个孩子在训练,老师大概有不到20个。
家长们对谭添尹的评价较为一致:“很能说话,不允许别人辩解;处理方式简单”,机构里经常会出现管理者和家长的冲突。大家普遍对子惠的管理和训练方式评价不高,有的还表示后悔去子惠训练,但是有家长表示,“也听说有孩子在里面进步挺大的。”
“子惠”现在
大米和小米探访了位于番禺区市桥云桥村白云路的子惠中心原址。子惠的大门紧锁,二楼的窗户外飘扬着一张广告:“旺铺招租……”我们联系上了房东谢先生,以租铺为名进入子惠原址。一楼空间狭小,通过环形的楼梯走上二楼,由于天黑,只能用手机的灯光照亮路面,楼梯上满是各种碎屑,还杂乱地扔着一些桌板、墙纸、泡沫垫。
走到二楼,通过一个过道可以看见里面的房间,是子惠原来的感统训练室、办公室、康复评估室等。但由于窗户未关好,加上近日暴雨,曾经发生过瑶瑶被伤害案的房里面已经是水淹为患,水面足以淹没鞋面,而且各种桌椅、训练设施、空调甚至是门板都已经不见了。
在子惠门口,遗留着一个被丢弃的白色半圆木凳,是用来做平衡训练的。瑶瑶就是站在这样一条凳子上,被许立欢重重地摔进了痛苦深渊。
房东告诉记者,子惠机构的租赁合同在2016年1月到期,但是当时子惠并没有清场,把很多硬件设施留在这里,对方不久前才匆匆搬走。
子惠的那些设施被搬往了哪里?
谭添尹真的不再经营训练机构了吗?
一家传说中叫“沐星儿”的新机构
多名家长向大米和小米举报,谭正在筹办一家新的叫沐星儿的机构,就在原址数公里开外的市桥街沙口路南3号。考虑到为了申请政府补贴,新的机构注册应该会在民政局继续选择“民办非企业”,我们向番禺区民政局进行了咨询。
民政局工作人员回复:的确近期收到了一家名叫“沐星儿”的特殊孩子训练中心的申请,但注册的法人代表并非谭添尹,而是另外一个名字。民政局表示,沐星儿机构已经提交了申请注册的资料,他们也派人去沐星儿机构现场看过了,但是因为出现了嘉嘉的事件,他们对批准很慎重,民政局目前还没有正式批准这个机构的注册申请。
沐星儿的申请资料上目前看不出和谭某有关,但是沐星儿机构的很多硬件设施确实是从子惠机构搬过去的;另外,工作人员强调,民政局并不是执法机构,对于瑶瑶赔偿案属民事诉讼,他们没有权利去限制谭某的人身自由。如果没有证据证明沐星儿机构就是由谭某直接出资,即便谭某今后在沐星儿担任法人代表之外的任何职务,谭某也不会对沐星儿机构的注册申请流程和正常营业造成影响。
根据家长们提供的地址和描述,我们前往“沐星儿”的新地址市桥街沙口路南3号。然而,在紧闭的大门外,我们却发现该场地依然在招租中,大门里的空地满是青苔、积水和落叶。
“沐星儿”门外
但我们从大门外可以看到,小楼的电梯门口堆放了很多杂物,其中有一些很像是儿童训练的器械,招租广告上的房东表示,这里每一层都空着待租,但我们发现二、三层都存放了一些空调外机和训练器材等物品。
“沐星儿”内部
房东承认,这些东西都是一家儿童训练机构拉过来的,但之前说好了要租,现在又不签合同,如果现在租客需要租的话,他们会马上把这些东西清理走。
这些是不是原子惠搬走的呢?我们给以假冒租客核实对方是否要租该场地为名,给谭添尹打去了一个电话。
电话中,谭添尹明确表示,沙口路南3号的那栋小楼里存放的物品的确是她的,不过她的注册申请已经弄完了,只等批准下来,就可以进场装修,然后开业。当记者表示自己从事过自闭症培训工作,并且没有相关的专业资格证时,谭添尹表示想要和记者合作,让记者去他们的新机构当老师。
“沐星儿”内部2
与此同时,一名家长也和谭取得了联系,询问对方是否还有地方可以训练,谭先是说自己是潘老师,后来承认自己是谭,记下了家长的联系方式,说可能会有别的家长举办的机构邀请自己做顾问,到时候会通知这位家长,并一口气说了半小时自己的训练方法的优秀:“通过我的训练,你的孩子可以超过正常孩子。”
谭也向大米承认,确实有家长邀请自己“当员工拿工资”,但是一切还没确定。
瑶瑶爸则无奈地说:“子惠没有了,我们什么也拿不到了。可是她又换了个名字注册,我能怎么办呢?”
瑶瑶的辩护律师则说,“不管作为律师的身份还是作为我自己,我都希望主管政府部门不能批准沐星儿机构的注册,不管是以其名义还是别人的名义,应当将谭添尹纳入失信人征信系统,让她彻底远离这种特殊教育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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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民营训练机构的负责人接受采访说,瑶瑶的悲剧确实可怜,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民办训练机构的困境,自闭症孩子的训练需要大量的人员费用,但是家庭和市场又难以支撑过高的费用,政府补贴有限,民营机构缺乏监管,甚至属于三不管。但,还有一大批认真的民营机构在努力让自己变得规范。
另外她认为,家长太依赖训练中心提供的服务而忽视家庭训练,而且孩子情况差别很大,他们很容易以“孩子是否得到满意的进步”作为评价机构的因素,导致很多家长站在了机构的对立面,而政府考核机构是否合格的标准往往由硬件消防等是否达标为门槛,而不是以服务和训练方法是否科学作为主要标准,这无疑让机构发展进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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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化的是,2012年初在广州特殊孩子随班就读“融爱行”项目做第一次家长调查问卷的时候,作为参与支持调查的38个特殊孩子家长之一的谭添尹,在提交她对随班就读支持看法的时候,她写到:“希望政府部门设有此方面的监督投诉机构,给家长一个与领导交流的平台,指定此方面的法律法规,对在学校出现此类问题的时候进行调查,并且对结果如警告、表扬、处罚等进行公开,平衡家长和学校、老师的关系,使社会安定。”
作为一个普通的特殊孩子家长,服务的被提供者,她的愿望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可是当她变成服务提供者的时候,她又该如何看待监督和被监督,平衡家长、机构、老师的关系呢?
这真是一个让人唏嘘的问题。
而瑶瑶一家面对的现实更加残酷现实,她漫长的一生的康复和看护,又该由谁来负责?瑶瑶爸说,他们获得了各种捐助大概30万,子惠事发后一共支付了20余万,但这些已经都基本花完了。他出示的居委会下发的存折显示,从前年到今年,重度残疾的瑶瑶,获得的残疾补助款总共仅为4000余元。
大米采访后记
继4岁自闭症男童嘉嘉命陨番禺机构后,就在不远处发生的瑶瑶案再次袒露在我们面前。为了还原这真实的1400天,我和新编辑小崔先后采访了数十人。不是为了揭露或者批判某个人和所有机构,而是还原特殊孩子圈里,家长、机构、老师等每个人正在或可能会面对的困境。
比起同龄人,43岁的邱长澄看起来普通而憔悴,他说,瑶瑶出事后,世界上最好的人和最坏的人都被他遇到了,每次去要一次钱,都觉得自己好几天心情才能平复下来,每次面对,都是对自己的一次折磨。他这半生的人生格言都是“平生无大志甘心做庸人”,但是没想到,“做个庸人也那么难,我想做庸人也做不了。”
是的,就算做一个过着粗茶淡饭饱足生活的庸人,也是需要运气的啊。
如果时光倒流到十几年前,年轻没有秃顶的他遇到更年轻的杨柳(化名)而不是爱上她;
如果杨柳告诉他,他们会没有自已亲生小孩的时候,他选择离开去寻找下一个伴侣而不是选择勇敢的和她结婚;
如果这对夫妻后来选择收养的不是这个被他们取名叫瑶瑶的女孩而是另外一个孩子;
如果那一天瑶瑶妈妈不是莫名其妙点进了一个叫子惠儿童康复中心的网站而且被上面宣传的效果所动心;
如果那家叫子惠的机构不是就恰恰设在自己家7公里之外;
如果那个叫许立欢的陌生女子不是在瑶瑶进入子惠训练前的一个月也进入这家机构工作;
如果出事那天不是许立欢代班接手了瑶瑶的训练;
如果……..
但是,人生会有如果吗?
邱长澄叹气说:“看过一个著名的定律,说人的际遇有10%是不可控制的,但可以通过你的心态与行为决定剩余的90%.;可是,很多时候,人生这10%的偶然就决定了你剩下的90%。”
“但是人活在世上,一定要讲究责任的。就比如瑶瑶做了我的女儿,我就会负责。我会跟瑶瑶一起走下去,一直到我还活着的那一天。”他抬起头,眼眶刷的红了。
2012年7月2号,瑶瑶给摔成重伤,生命垂危。
2012年8月13号,瑶瑶转入广医二院治疗。在广医二院做了第二次开颅手术。
2012年10月18号,瑶瑶转入广东同江医院治疗。
2013年1月17号,瑶瑶被带到到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进行伤残鉴定。
2013年2月5号,邱长澄收中山法医鉴定中心的肢体伤残报告。
2013年3月29号,第一次诉讼,以调解结束。赔偿款是11万。
2012年12月10号,瑶瑶转入顺德和平医院治疗。
2013年12月12号,瑶瑶转入中信惠州医院治疗。
2014年5月23号,结束在中信惠州医院的治疗,办理出院。
2014年4月份左右,瑶瑶父母提起第二次诉讼请求。
2013年7月3号,第二次诉讼一审开庭。
2014年8月13号左右,被告提出重新做精神伤残鉴定的要求。
从此,就为到哪家医院做精神伤残鉴定争执了半年。
2014年3月24号,在深圳康宁医院做精神伤残方面的鉴定。至此离第一次伤残鉴定的时间已过去一年多。
2014年6月16号,收到深圳康宁医院的鉴定报告书。至此离第二次诉讼要求的一审第一次开庭时间,已将近一年。
2014年7月,第二次诉讼的第二次开庭。
2014年12月24号第二次诉讼的一审判决。判决子惠赔偿金额为79万,9243.14元。与诉讼请求的240多万相去甚远。
2015年1月初双方提起上诉。
2015年4月16号,中院第一次开庭。
2015年6月16号,中审判决,维持原判
2015年7月,申请强制执行。
2015年10月,执行法官组织双方调解,调解无效。
2016年3月,收到了两笔共14200左右的执行款
2016年2月,收到6万块的法律援助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