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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我家的秘史

2024-07-27 13:3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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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奶奶生前坐在大门边滚叶烟时,自言自语说过一句话,我是没人写,要写,我这辈子也能写出一本书来。那时我正坐在屋檐下的马扎上,咬着笔头为一篇作文急得跳脚。心想,得亏我不会写,会写我也不会写你,哼!

我讨厌她就跟她讨厌我一样,我也不知道是哪得罪了她。按照村里所有人和亲戚六眷的看法是,她重男轻女。她的重男轻女表现得明目张胆。出门走亲戚,她的肩膀是我哥的大路,而她却不肯背我走半步。有什么好吃的,也是先紧着我哥,一碗水从来没端平过。为此我母亲还跟她理论过。我母亲说,莺妮子又不是我偷人养汉生出来的,您怎么就这么嫌她。奶奶脸色一暗、身子一旋说,我就嫌她,你能把我怎么地?我母亲顿时-间作梗。母亲原以为奶奶会喊声冤枉,毕竟孙女儿一天大一天,心太偏了,恐记恨。可她压根就不在乎。经此一闹,她对我更加厌恶了。比方她炒菜,我和哥哥闻香进厨房,哥哥用手在碗里夹菜吃,她就会说,饿了吧?乖乖,饭快好了。换成是我,她就会用锅铲把打我的手,说,一个女孩子家家,像什么话,你饿死鬼投胎吗?还比方在稻场上乘凉,她手里的蒲扇时不时就会很轻柔地扫过我哥的身体,而一旁的我都快要被蚊子给抬走了,在我忍受不住大吵大闹时,她的蒲扇就会扑扑仆像擂鼓般打在我身上。

那时我们村经常有卖小吃圈巷的,那些货郎每次从我们家门前过就会高声嚷嚷,麻花烧饼咯,麻花烧饼咯!我和哥哥飞出屋。哥哥说要吃,她就从裤兜里拿出手绢细细展开,抽出一角两角钱递给哥哥。我要吃,她就说,问你妈要去。见我看嘴的样子可怜,她才从哥哥手里给我掰下一小块,狠狠塞到我嘴里,说,吃,吃。

我从小就没得到过她半句好话,不仅如此她还在亲戚面前四处败我,在大姑家说我好吃懒做,被父母娇成了一屁样;在舅爷爷家说我是猪油和尚,读了两个学前班连二加三等于几都不知道;在姨奶奶家说我脾气大,大人说一句,绞嘴绞翻天。于是逢年过节亲戚们一拢堆,十几张嘴巴就搁我一人身上,说得我伸手手错,伸脚脚错,逼得我倒剪着手,贴着墙根一动也不敢动。而她却在一旁悠然地吧嗒着叶烟,嘴角露出一缕笑容,做出一脸满意状。

我哥祝鸽被她的偏袒和溺爱纵容得鬼精鬼精的。一有客人来,他就会迎上前,然后冲外高声喊上一嗓子,莺妮子,快筛茶。碍于情面,我不得不撇下我的伙伴和跳洋房子的瓦片,跑到屋里汗流浃背地找茶杯倒开水。因为被动接受劳动,行动上免不了冲天摔地,情绪上免不了嘟嘴板脸,茶端到客人手里,客人还不领情,他们依然表扬哥哥,说祝鸽到底是大的,待人接物,礼数周到。这算什么呢,他就凭一声喊收买人心,而我做了实事却吃力不讨好。再有客人来,哥哥再喊,我就会高声回一句,要筛你筛,别得了便宜又卖乖。

奶奶趁机向客人进言,这妮子就是懒,这要懒在致命的位置上,非懒死不可。我听到了跟没听见似的,批评的话听多了耳朵就油了,再难听的话到了我这里有如东风吹马耳一般。我在上学前班时老师就当众夸我,说,祝莺莺小朋友经得住表扬也受得住批评,是个好孩子。

宠辱不惊,别人需要大半辈子的时间才能修成的境界,我打小就练就了。

还是先来说说我生活的乡村吧。

我所生活的村庄位于鄂西南角处,村名叫腰店子。其实我至今都很羞于向外人说起它的名字。这个仿佛是用脚趾头想出来的村名曾一度令我感到自卑与郁闷。别人一问你哪村的?

腰店子村的。

腰店子!好奇怪哦,还有叫腰店子的说,是不是还有肺店子胆店子尿水脬店子啊?继而便是一阵哄笑。

我这小脸都被这该死的腰店子给丢尽了。

在我读书学会查字典后,我就立志一定要给腰店子换个叫得出口的名字。我说,叫柳花村、桃花村、桐花村。奶奶纳着鞋底,长长的硬棉线劲鼓鼓地嗤嗤作响。她说,叫什么都不如腰店子好,腰店子是现在落魄了,解放前热闹得跟县城一样,长长的一条街,都快通到你们学校门口了,这名字还是你们太公公起的呢!

奶奶说,你们太公公给人看完病后回家,经过这里,说是亲眼看到一个金鸡母引一窝金鸡崽喳喳喳地叫,你太公公下了兜子走近一看,又什么都没有,回到兜子上再一看,确确实实是一个金鸡母引的一窝鸡崽。太公公什么样的人,走南闯北不知见了几多大世面,认定这是块风水宝地,当即就在此买了一百多石田,修了个医馆,听说是祝先生开的医馆,十里八乡的病人都来这看病,借着医馆的人气,慢后才有了饭馆、肉案、包子铺、裁衣店、纸匠铺、打铁铺、油坊、棺材铺、杂货铺因了你们太公公的医馆居中,向病人介绍位置的时候就说腰上的店子,于是就腰店子腰店子叫了下来,过去四方走马贩货的人都知道西南角有个叫腰店子的地儿,是有名的当口。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这丢人现眼的地名跟祖上竟有牵连。我为此感到些小小的骄傲。逢人再问你哪个村的,我说腰店子的。在人笑过之后,我便会不紧不慢的附上我太公公这段公案,直听得那帮小兔崽子们眼睛都定了神。

长大后,我一直琢磨,腰店子是不是店子的谐音,被人给叫讹了。

2

我们祖上行医,世代的中医,口授心传,不知道传了多少代。听说有一位曾祖做过朝廷的御医,还被赏了顶戴花翎呢,还乡时带了位不知是公主、妃嫔还是宫女的女人到腰店子落了籍。腰店子转鱼台土地那儿有个坟,村人管它叫娘娘坟,都说这娘娘坟里埋的就是我曾祖从京城带来的女人。

至今我们村都保留了很多与医有关的地名。村公路脚下的大堰叫铺堰,村公路岔开的一条通往我们家的小路叫渣子路,与铺堰隔路相望有一口井叫汤井。据说这口井是我们另一位曾祖挖的,井旁鱼腥草成堆。村人熬大都取这口井的水,还顺带着揪一把鱼腥草回家,说是清热败火最好了。后来这口井被越传越神,说是这井水熬的,病不仅好得快而且还断根。

奶奶说,那个时候,因了到病除的医术,祝家不仅救死扶伤,还给人说公了事,威望很高,算得上一方乡绅。你爷爷生前总说,不为良相,就为良医。到了你爸爸手中,他不学医,一本《汤头歌》背了十几天,还是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这开头两句,你爷爷说你爸爸没学医的天分,就算了,后来供他读书,当老师,照我看当老师没有当医生好。

奶奶一直对咱家医术断代深感遗憾。她希望后代中有人能把这个代接下去。哥哥考学时,她坚持哥哥学医,也建议我读卫校,但是我们都志不在此,她连连感叹,后继无人。父亲后来身染沉疴,倒床不起,面对高昂的医疗费用和黑心敛财的庸医时,也深深体会了奶奶的心情,再三叮嘱我跟哥哥,后辈中一定要让一个孩子学医,学中医。父亲美好地认为,中草乃上天所赐,贱而养人,使病者不必花费许多钱财却能使身体康健,既是上天的德也是医者的德。

在村里,奶奶的辈分最高,没有一个人称她为姐啊妹啊的。与奶奶差不多年纪的老人都称她为麦婶娘,晚一辈则称麦先婆,再晚一辈则是麦太太、麦老太太。由此我知道了她的小名叫麦儿。跟她吵架吵输了,我就跑到稻场里大口大口地叫麦儿麦儿。而她则顺手抄起家伙向我砸来,碗啦、茶杯啦、杨杈扫帚啦,有一次,向我飞来的竟是一把椅子,要不是我躲得快,险些就命丧椅脚。她很是混账,不过讨她的光,我和哥哥从娘胎里出来就有人称我们大爹、小爹。母亲说我跟哥哥是村里的儿前辈。

奶奶很白很胖,一富态像。奶奶的发式跟村里其他老妪不同。奶奶不像她们蓄发拢结在脑后用簪子挽个揪,那些老人头发脱得厉害,与其说是揪还不如说是打的疙瘩,小气。奶奶头发厚,剪的是如学生头一样的短发,然后用个黑色的软围梳将头发打网似的拢到额顶,头发根根后倒,露出满满一张脸和两只厚耳,干净利落,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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