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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湄的出现没有预兆,她像一只蝴蝶突然就飞了出来。那是春天的一个傍晚,天上下着小雨,我走在滨江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左手的雨伞和右手的拐杖同时飞了出去。我试着想爬起来的时候,那个一直趴在栏杆上的年轻女子奔过来伸出了双手。她就是李湄,当时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帮我把雨伞和拐杖捡回来,问我腿脚不好为什么还在下雨天到滨江路来。我告诉她自己喜欢来这里走走,每天不看一眼长江心里就空荡荡地难受。她就不再问了,默默地转过身重新趴到了栏杆上。如果时光就此停止,这个世界最后只会留下一个镜头,就是一个残疾人在长江边摔倒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好心将他扶了起来,简单到根本不能成为故事。
然而时光却像一匹野马在往前奔跑,第二天傍晚我在滨江路又碰到了李湄。当时天上没下雨,她像昨天一样趴在栏杆上,我从她身后走过的时候很奇怪地又摔了一跤,她相当惊讶地再次将我扶起。世界上真的有很多事情说不清楚,自己连续两天在同一个地方摔倒,就跟事先排练好了在舞台上重复表演似的。她说你怎么老是摔跤呢?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见我有些站不稳,就说我扶你到那边花坛去吧。不管她是同情还是可怜,反正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坐在花坛边她很直接地问我的腿是怎么瘸的。我说五年前自己走在马路上,看到一辆模样很难看的车子开过来,就想上去踹它一脚,结果反倒被它咬了一口。她可能认为我的话很有趣,就笑了起来。接下来就没什么好笑的了,也就是我这个瘸子知道了两次把自己从地上扶起来的陌生女子叫李湄,她不是重庆本地人,而是来自云南昆明。同时李湄也知道了我除了每天要看一眼长江外,主要是躲在屋子里画画。当时我还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广告牌,说上面那幅叫《牵手》的公益广告画就是我画的。
第三天傍晚我又去了滨江路,看到李湄的同时,还看到了她身边的一只行李箱。我问她拖着行李箱干什么。她说自己租的房子到期了,想另外找个地方。我想了想就说自己住的房子还有一间空屋,如果她愿意可以住到里面去。她欣喜地答应了。我很高兴,因为作为一个瘸子我也可以帮助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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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成了瘸子,先前的女友就像躲避瘟疫似的逃走了,从此我不再相信爱情。然而,李湄的出现却激活了我心中那潭死水,自己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她。她搬进来的第三十九天,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拿上一张她的肖像画闯进了她的房间。她看到自己的肖像时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她问我为什么要画她。我说因为自己爱上她了,她两次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说明她是上帝专门派来搀扶我的,说明我们是有缘分的。她愣怔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有丈夫了,他现在在美--国留学。
第二天我借口参加一个笔会,故意逃离了重庆。我很没有道理地去了一趟昆明,走在那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胡乱猜想哪一条巷子是李湄出生的地方,哪一棵梧桐树下曾经站立过她的身影。每每想到李湄那个远在美--国的丈夫,我心头就一阵绞痛,就没有力气继续往前走了,就坐在某个街角暗自神伤,同时诅咒那个叫美--国的地方。
半个月后的那个傍晚我回到重庆。打开房门的时候,李湄迎了上来,还随手从客厅的茶几上拿起一张卡通画,她说上面的卡通人是我,还说自己画了好多张这样的卡通画。我看到自己的卡通形象很滑稽,也挺好玩,但就是笑不出声来,只是淡淡地问她为什么要画我。她把头低下了,没有吭声。当我推开自己卧室房门的时候,差点叫了起来,自己的单人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双人床。
那天夜里李湄把头枕在我的手臂上,数我嘴里吐出来的烟圈。当她数到第九十九个烟圈的时候,突然翻身下床,说要为我跳舞。她赤脚在屋子中央旋转,从窗户溜进来的月光偷窥她,让我心生醋意。我说我们不要月光。我说如果你是蝴蝶,就让我捧在手里。她说自己是天鹅,她跳的是天鹅舞。她说没有了月光,天鹅就成了黑夜里的飞蛾。不知道她说得有没有道理,但我不再嫉妒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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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李湄跟我一样是画画的,主要是给杂志画插图和卡通画。每天傍晚我们都会去滨江路,她试图取掉我的拐杖,让我的右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当成一根拐杖。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的丢掉了拐杖,两个人相拥着走在滨江路上,像两棵移动着的梧桐树。但有一次下雨我们一起摔倒了,她没有摔伤,我却摔得两天没能起床。那天过后拐杖又重新回到我的手里,她把自己移到了我的左边,牵着我的左手说她其实代替不了我的拐杖,不能支撑我走到永远。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满是忧伤。
秋天的第一片梧桐叶落下的那个晚上,李湄突然说想抽烟。我吓了一跳,很吃惊地说你从来不抽烟的。她说自己的丈夫就要从美--国回来了,现在她只想抽烟。我顿时就呆住了,半天没把香烟递过去。她趴到我身上,伸长了手臂自己从床头的矮凳上抓过香烟盒。她说只剩一支了。声音明显有些犹豫。我没有吭声,而是顺手从凳子上抓起打火机递给她。接过打火机她迟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按动了七下,也许是八下,都没能让打火机冒出耀眼的火苗。我伸手把打火机拿过来,只按动了一下火苗就升腾起来。火苗在轻微地颤抖,因为我的手在颤抖。我说这种烟味道很重的。声音明显有些变调,像是被雨水淋湿过。她没有吱声,相当固执把烟点燃,随即就被呛住了,连续咳了十多下才缓过气来。我说我跟你说了这种烟的味道很重的。她手里拿着烟显得有些茫然。我说把烟给我吧。她很听话地把烟递了过来。我说我给你吐烟圈吧。她盯住我看了两秒钟,然后从床上跳到了地板上。
她说我给你跳舞吧。然后她就在屋子里旋转。月光又从窗户溜了进来。我又看到了天鹅,看到了丝绸和玉。当她高举双臂像珍藏多年的瓷器站到窗边的时候,我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后来她走过来拉我,要我跟她一起跳舞。我呜咽着说我是个瘸子,我永远也跳不了舞。她说你不是瘸子,在我眼里你的腿完美无缺。她几乎是把我抱下床的,我们相拥着在屋子里旋转,最终我们没能长出翅膀,没能一起飞升,而是一起跌倒在地上,哭成两个泪人。
第二天她就走了。她没让我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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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湄走后,我继续生活在这个城市,每天傍晚瘸着一条腿出没在滨江路。常常我会不自觉地伸出左手,握住一把空气就当成是李湄柔软的手指,会扭头对着空气说话,有时还轻轻哼一首歌。当夜幕降临,我看到自己孤独的影子被路灯的灯光拉得很长很长,感觉快要被拉断了。
又到春天了,那个傍晚走在滨江路,在第一次碰到李湄的地方,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因为我看到了李湄。我在激动中向她奔过去,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李湄像一年前那样将我扶了起来。当我抓住她的手喊李湄的时候,她的表情很迷惑,说自己不是李湄,她叫李虹,是李湄的孪生姐姐。我才注意到她嘴角有颗黑痣,而李湄的嘴角没有痣。李虹问我怎么认识她妹妹。我正在思考该怎样回答的时候,她突然叫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画《牵手》的画家,我听过你的讲座,还在我妹妹那里见过你的照片。我就问她李湄的情况。她一下子变得哀伤起来,说李湄在去年冬天就去世了。
原来李湄根本就没有在美--国留学的丈夫,她也不是来自昆明,她的家就在重庆。去年春天李湄被查出患了绝症,当时她哭得很伤心,因为她还有好多画没有画,还没有好好地爱过一个男人。有一天她站在病房的窗口望着马路对面那幅《牵手》的公益广告画发呆,旁边的李虹随口说了一句画这幅画的画家第二天要在书城举办绘画讲座,李湄就央求要去听讲座。李虹没有办法,第二天偷偷带着她去了书城。听完讲座回到医院,李湄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第四天她就失踪了。秋天的时候,李湄才突然回到家里,但她不告诉任何人这几个月自己到哪里去了。到了冬天,她已经不行了,弥留之际才拿出我的照片捂在-口,说自己不能陪我走完一辈子,但幸运地做过我的情人,她已经很知足了,可以安静地死去。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流着泪嚎叫了一声,同时把手里的拐杖扔了出去,希望它能变成翅膀追上李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