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春天的早晨,北京大学性学教授张竞生,就着吹面不寒的杨柳轻风,意兴阑珊地吃着营养早餐,一杯牛奶、三片面包,外加一份报纸。爱情,在不经意间来临了。
《北京晨报》副刊上登载的一则讲述故事吸引了张竞生。一位叫褚松雪的女子,自述不愿意接受包办婚姻,愤而脱离家庭关系,只身从遥远的浙江嘉兴逃到山西阳高,在穷乡僻壤的县立女校担任校长。她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她请人把菩萨塑像搬出庙堂,腾出庙堂充当教室,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张竟生眼前一亮:这不就是中-国的娜拉吗?他内心,波涛汹涌,推开窗子,对着远天,仰头高歌长笑。就是她了!张竞生没有犹豫,立刻提笔给褚松雪写信,赞赏她的行为,称她是中-国的奇女子。敢作敢为,不为世俗所羁,这就是张竟生,他的成名,也缘于此。1922年3月,北大生物系主任谭熙鸿教授在妻子病逝后不到一个月,即与其妻妹陈淑君结婚。陈淑君当时还是北大在读学生,且已与别人订有婚约。陈淑君不顾婚约转而与姐夫结婚,不仅在未名湖畔引起颇多非议,就连一些报刊也发表各种言论推波助澜。张竞生密切关注着这场争论,认为这是宣传自己学术主张的绝好机会,于是他挥笔疾书,将淤积于心中多年的块垒倾力倒出,写下了论文(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发表在(北京晨报》副刊上。在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著名的爱情四定则:一、爱情是有条件的。二、爱情是可以比较的。三、爱情是可以变迁的。四、夫妻为朋友的一种,最好的夫妻是永远的情人。这样的观点。当时的中-国,新颖超前,惊世骇俗,遭到众多围观。掀起了一场长达两个月的爱情大讨论。张竟生深陷舆论的漩涡,差点被批评谩骂的唾沫星子淹死,但也从此名声远播,成为家喻户晓、鼎鼎大名的争议人物。收到张竞生的来信,褚松雪又惊又喜,一遍又一遍地读信,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茫茫人海。独自颠簸在世俗的惊涛骇浪中,虽无惧怕,却也有难以言说的孤独无助,张竞生这不期而至的同情、理解和支持。让她觉得老天如此厚她。张竞生是她特别崇拜的人物,在她心中,堪称高山仰止,她非常赞同他的爱情定则。张竟生在给她的信中说:你打倒了有形的偶像,你比我更勇敢!我正在和许多无形的偶像宣战。我们既然是打倒偶像的同志,应该做个朋友。从此,两人书信往返,十分投机。一次,褚松雪在信中告诉张竟生,她是个性格刚烈、慷慨激昂的人,她不仅敢于打倒偶像,而且喜欢革命,在十多岁时,她就在上海与社会党人有过来往。信中还夹有一张个人照片,照片上的褚松雪,独立于课室窗外,目光悠远,一副桀骜不羁的样子。张竟生十分惊讶,又颇为欢喜。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老革命党。他遂告诉她,他参加过同盟会,见过孙中山,策划烟台独立时还差点遇难。志同道合,褚松雪对张竟生由敬佩而转为崇拜,并引为知音。他们在信中谈人生、谈学问、谈爱情、谈家庭,无所不谈。谈到婚姻问题时,褚松雪直截了当地表示,她不想结婚,她认为婚姻就像蜗牛的壳,是一个负累,但她愿意与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过情人生活。张竞生深受法国浪漫主义爱情观的影响,崇尚情人制,褚松雪的想法,正契合他意。一对痴男怨女。一拍即合,迅即走人爱河,且相期彼此以超凡脱俗,自然率真,不拘泥于俗道。不久,在张竟生的帮助下,褚松雪考取了北大研究所国学门的研究生。他们同居了,过上了甜蜜浪漫的情人生活。可没想到,张竞生却眷恋起婚姻,他渴望志同道合、朝朝暮暮、比翼齐飞的婚姻。年近四十的他,每隔十天半月就向褚松雪求一次婚。终于,这对向往情人制的奇男怪女,也在礼堂按西方仪式,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婚后,他们夫唱妇随,琴瑟和乐,出双人对,共同参与社会活动,北大同仁称他们是超出世俗的、情投意合的新式夫妻。有一次,夫妻联袂赴天津向大学生演讲。张竞生的讲题是《冒险的美趣与快乐》,褚松雪的讲题是《离婚问题》,她侃侃而谈:如果女方对离婚后的前景有疑虑,男方不妨先给女方介绍一位相匹配的男人。替他们撮合,及至他们恋爱成熟,原来夫妻的离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台下的听众面面相觑,举座愕然,唯独坐在主席台上的张竟生,为妻子的大胆放谈鼓掌叫好。张竞生是学哲学的,但对性学的研究情有独钟。关于爱情的讨论挨了批评,不仅没有吓退他。反而增强了他斗士一样的决心。1925年冬天,张竟生在报纸上公开向世人征集性史资料。并编辑出版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性资料实录《性史》第一集,其中第一篇《我的性经历》的作者一舸女士,就是他的妻子褚松雪。当时的她全力支持丈夫事业。《性史》的出版无异于张竟生在身边扔下重磅zhadan,一时间,前所未有的口诛笔伐,讥讽谩骂,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袭来。很快,《性史》被视为洪水猛兽,予以查禁。张竞生声名狼藉,被人戏谑为大--虫,他的人生道路也为此发生逆转。此时的北大,曾容得下陈独秀,也容得下封建遗老遗少,唯独容不下一个讲性的人。张竟生付出了身败名裂的惨重代价,与主张在教室公开做RT写生的刘海粟、唱毛毛雨的黎锦晖被称为三大文妖。被北大解聘后,迫于形势和生计压力,臭名昭著的张竞生孤身到了上海,与友人合资开办了美的书店。他主张让生活成为人类在自然中一场永不谢幕的自由狂欢,编辑出版《性育小丛书》,丛书封面上印有从巴黎公开出版物上取来的艺术裸体女像,这在当时是非常新鲜大胆的。丛书定价低廉,书店又大胆雇用年轻漂亮的女店员那时上海的商店里都还没有女店员,做生意也还是男性的职业,因而购者踊跃,丛书前所未有的畅销。可惜,不久他就被诬传雇佣--贩--秽书刊,书店被迫关门。事业受挫,张竟生将一颗心全放在褚松雪身上,然而,爱情专家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他自恃帮她入学,供她读书、为她养家,他的爱情就装进了保险箱,他却没有想到,特立独行的褚松雪,岂能容忍平凡平淡,细微琐屑的婚姻生活,甘当一个贤妻良母。从国外留学归来后,张竟生对现实的政治问题丧失了兴趣,褚松雪恰恰相反。她热衷政治活动,有自己的人生理想,她这样期许自己和同伴们:要锻炼坚强的人格,养成自律力与创造能力,培养进取精神和耐苦的习惯,使人人有完全独立的人格与创造环境的能力,然后可以同恶社会奋斗。而不致被彼打败了。北大浓郁的人文环境和活跃的新文化思想,既丰富了褚松雪的国学素养,也给她打开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门。当张竞生沉没在构建中的美的乌托邦,霹雳从天而降。她不辞而别了!这对奇男女的美满婚姻,仅仅三年,就走向穷途末路。爱情专家居然在爱情上一败涂地!爱情是可以变迁的,这是他坚守的观点,但一遭遇现实,就立刻土崩瓦解。纵是志同亦心伤,褚松雪的背弃,让张竟生难以容忍,痛不欲生,黯然神伤。因爱生恨,他恨褚松雪的无情无义,在新文化》上发表了题为(恨)的文章,痛斥她抛夫别子离家出走,并将她屡次对他的假伪欺骗尽情托出,大大骂她一顿。这段爱恨情仇。在他和她的生命史上划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创痕,留下了终身无可弥补的遗恨,褚松雪与张竟生分手后,投笔从戎,参加国民革命军,曾被授予上校军衔。移居台湾后,虽不乏优秀追求者,但为爱子计,她坚持独身,终身未再嫁。她晚年执笔写回忆录时,绝口不提张竟生,其心痛心伤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