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鸟相遇了。
一阵叽叽喳喳过后,它们选定了一个朝阳的屋檐下筑巢。那是一座很古朴的老宒,虽红漆剥落,仍不失威严。但败落的迹象,很容易引发人的思古幽情,让人想起它昔日的繁华,想起旧时王谢堂前燕。
这两只鸟,这两只不知名的鸟,鸟先生穿着黑白相间的漂亮衣服,鸟太太顶着红红的头巾,一对儿新郎新娘的幸福模样,像千年前的燕子一样,在这儿筑巢、安家,开始完成第N次生命的轮回。
俗话说:勤劳的鸟儿有窝栖。这对儿鸟夫妻还真有两下子,一个衔草含泥,一个砌墙铺地,把一个小小的巢做得极精致,铺设得极舒适。新屋落成的那天,鸟太太飞进飞出,叽叽!鸟先生飞出飞进,喳喳!惹得老宅主人兴起,噼哩啪啦放了一通鞭炮,吓得鸟先生和鸟太太窝在巢里半天不敢动,待到鞭炮声歇,两鸟相识而笑,交颈而眠,硝烟缭绕处不失时机地温存了一把。
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第一缕曙光便是它们的起床信号,鸟夫妻醒了,叽叽喳喳地开始唱歌。然后它们跳出鸟巢开始做早操。它们相互追逐,忽一下飞到枝头,忽一下落到地面的青草上,忽一下又飞到枝头,在泡桐紫色的花朵间钻来钻去。这时候,皓首银髯白衫飘飘的老屋主人——一个清矍的老头儿走出了屋门,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慢悠悠地开始指东打西。露水打湿了鸟夫妻的羽毛,它们用鹅黄色的喙为对方梳理,霞光里,一路相逐而去。
晚霞醉了夕阳的辰光,倦鸟归巢,叽叽喳喳说个不休。这时候,老头儿在廊下悠悠地呷着清茶,小脚的老太太从厨房门里进进出出,满院饭菜飘香。
一日,老头儿正悠悠然呷着清茶,鸟夫妻扑楞楞地跌落在脚下,鸟先生翅膀根上血肉模糊,无力地匍匐在老头儿脚下。老头儿急急地放下茶碗,大声唤老婆子快来!小脚老太太慌忙找出一个带红十字的小木箱,手脚麻利地上,包扎,絮絮叨叨地说:造孽啊,弹弓打的……
鸟先生在老头儿床前的小窝里养了几天,老太太要拿小米来喂它,老先生摆摆手,他们看到鸟太太进进出出,叼来了小小的虫子,还有一堆儿不知名的黍粒。
下雨了。
鸟先生要出去觅食。鸟太太用唾沫抿了抿头上的羽毛,准备像往常一样跟鸟先生一块儿出去。喳喳,鸟先生摇头晃脑。叽叽,鸟太太也摇头晃脑。喳喳,鸟先生抖了抖翅膀,鸟太太眉眼下好像突然染了霞彩,乖乖地不动了。鸟先生又抖了抖翅膀,扑楞楞地飞走了。
起风了。
下雪了。
出太阳了。
寒号鸟冻死了。
鸟夫妻的宝宝出生了。
老先生又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鸟宝宝们听不见,它们一个个闭着眼睛,混沌地面对这个清朗的世界。
鸟先生抖开漂亮的羽毛,在泡桐的枝桠间飞上飞下,喳喳,它大叫。叽叽,它的太太在巢中和。喳喳,叽叽。它们谁也看不到谁,但是它们知道对方在哪,一唱一和里,说不尽的温馨和爱意,还有满足。
鸟先生独自出去觅食了。它不再等到天黑才回来,它一趟趟地返家,一次次倾听着巢中天籁一般的大合唱,叽叽叽,喳喳喳,然后,栖在泡桐树上一次次抖动漂亮的羽毛。
一日,鸟宝宝们都还睡着,鸟太太听到泡桐上传来陌生同类的叫声,鸟先生顾不得跟鸟太太道别,急急地出了巢,院里静了下来,鸟太太跳出巢,栖在泡桐树的枝桠上,呆呆地看老头儿专注地指东打西。
鸟太太感到寂寞了。
入夜,鞭炮声大作,有绚丽的花朵在天空绽放,照亮了漆黑的夜。这是鸟夫妻一家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景象,美丽又壮观。它们一个个从鸟巢里伸出头来,叽叽喳喳说个不休。
正在灯下呷着清茶的老头踱出屋门,走到鸟巢下,听着热热闹闹的鸟语,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还不如几只鸟呢,白眼狼,白养他们了,过年也不回来看老子一眼。
老太太颠儿颠儿地走出来,牵着老头儿的手说:回去吧,小心着凉,这不还有我吗?
合欢开了的时候,女贞绿了一冬的老叶终于倦了,纷纷飘落,为新芽腾位儿。鸟宝宝们开始学着出去觅食。初始只在院落中转几圈便叫嚷着回了巢。慢慢地它们开始到院落外面去,后来去的更远些,再后来便一只只没了踪影,鸟夫妻的巢变得空落落的。
早上,鸟太太还在梳理它的红色羽毛,泡桐树上又传来同类的叫声。鸟太太随鸟先生跳上泡桐枝头,对入侵者叽叽地叫,对方毫不示弱,拖着比它更响亮的声音应和。鸟先生颈羽倒竖,对着鸟太太做攻击状:喳喳喳!然后,与入侵者相互追逐而去。
鸟太太伤心了。
鸟先生再没回来过。
忽一日,院中来了许多神情凝重的人们,一律的黑色衣服。进得屋去,听不到大声喧哗,只有低低的问候。然后一拨拨地走了,对送至门口的老太太说:节哀顺变吧。
没过多少时日,鸟太太又看到了同样的一幕,有人低低地叹息:唉,这就叫相濡以沫吧。
鸟太太栖在泡桐浓密的枝叶间发呆,一滴清泪从它圆圆的眼睛中滴落下来。
如果沧海枯了,还有一滴泪。
为那已然成为传说的最后的爱情。
从此,鸟太太再看不到老头在清晨的院中指东打西,看不到老头在黄昏的院中呷着清茶的身影。也再没看到过小脚儿老太忙进忙出的身影,没闻到过院中的饭菜飘香。
鸟太太飞到巢里,奋力地扑打着巢壁,那看似铜铸一般的鸟巢啪地落到地上,碎了。
鸟太太在暮色里飞去。不知哪里飘来的讨厌的声音:在天愿做比翼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