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他眷恋的儿女们已经整整10个年头了。
父亲活了85岁,如果循着他的足迹逐一清点,可以记述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过,在我们兄妹心中,最难以忘怀的是父亲对我们的一片浓浓爱心。
我7岁那年,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小小年纪,正是活蹦乱跳的时候,却因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整天就和妹妹、侄女躺在院里的石条上,懒懒地不愿动弹。唯一能够打动我们,并让我们爬起来的就是母亲叫全家人吃饭的喊声。
这天午饭,我发现自己惯常使用的大碗换成了小碗,边哭边高声嚷嚷:这不是我的碗,三碗吃不饱!现在听来好笑,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竟然每顿能吃三大碗饭!可是,那是怎样的饭啊,清水里放上几片菜叶或树叶,再搅进一把糠皮、麸皮,熬熟了就是饭。这样的饭,除了当时能把肚皮撑圆,却实在不经饿,更别说有什么营养。即使这样,短暂的饱胀也成了人们唯一的追求和极大的享受,总比饥肠辘辘头昏眼花要好受得多。
大约是第二天傍晚夜幕降临的时候,父亲出门了。母亲说,沁水县一些山村不太缺粮,父亲想用铁货去给家里换粮食吃。给生产队干活,白天要出工,假是不能请的;再说,换粮食几乎是犯法的事,哪里敢让人知道呢!
父亲出门了,除了肩上的布褡子,手里还拎着一根细柄尖头的铁棍驱狼防身用的。灾荒年,人挨饿,饿狼也多。
父亲出门的那个夜晚,天漆黑。以往的这个时辰,我早已沉沉进入梦乡,但此刻,我却没有一丝睡意。我陪伴在同样焦虑不安的母亲身边,担心着匆匆行走在山间小道的父亲。
父亲是天快亮的时候回来的。在闪烁的微弱的煤油灯下,他的脸上满是疲惫,但语气中却含着隐隐的兴奋。他感叹山村老乡的厚道,不仅痛快地换给了粮食,还热情地让他吃了顿久违了的小米干饭。
打这以后,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沁水走一趟。照旧是夜里出门,天亮前回来;照旧是肩背布褡子,手拿铁棍。就这样,父亲用他的疲劳和冒险,使我们全家平安地度过了灾荒之年。奇怪的是,父亲在漆黑的夜路上常年奔走,却始终没有碰到过饿狼。
1972年是我上大学的第一年,学校里有农场。我们也像农民一样,春来插秧,夏日拔草,秋季收割、脱粒、入仓。寒假来临,学校给每个学生分了30斤大米。这30斤大米,也可能正是家里最渴望得到的最实惠的年礼啊!写信告诉了父亲返家的日期后,我带着沉甸甸的大米登上了拥挤不堪的南下的火车。
第二天清晨,车到侯马。下车一看,遍地银白,原来是一个漫天飞雪的天气。这可坏了,还需要坐200多里的汽车才能到家。好在老司机技术好,有经验,虽然历经种种艰难,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停靠在了我下车的小站。只是比原定的到达时间整整晚了5个小时。
车窗外,雪还在下。一望无际的雪野中,只看见一个黑色衣裤的人。他挺挺地站在路边,火车头帽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再细看,那高高的身板,瘦削的面孔,慈祥的眼神不出预料,正是父亲!车门打开时,父亲匆匆走到跟前,忙忙地从我手里接过了装有大米的行包。已是傍晚时分,还有15里山路,我们来不及休息又奔走在回家的山间小道上。
背着大米,深雪中行走,虽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分外吃力,但父亲显然是高兴的。
他边走边不停地和我说话,他说两个哥哥都从部队来信,过年假期短就不回来了,这两天母亲念叨的最多的就是我能早点回来。他说生产队刚分了50斤麦子,加上我带回来的30斤大米,家里就能过个好年了。
沉思中,突然发现父亲不说话,站住了。我想可能是大米太重,父亲想放下喘口气。我走近他,刚想帮他拿下大米,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声音也低了:你包里有没有点吃的?早上我没顾上吃饭。我呆住了,一种愧悔的情绪猛然袭来。我真糊涂!明明知道父亲一大早就要往车站赶,明明知道车站旁是荒野,买饭都找不到人家,却没有想到关心一下偌大年纪在深雪中奔走、等待了大半天的父亲我急忙打开行李,拿出火车上买的两个饼子,双手递给了他。
几十年过去了,飞雪中我和父亲相伴而行的场景还时不时地在眼前浮现,就像一幅定格的永不褪色的画面
1995年4月,父亲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儿女们都不在身边。听妹夫讲,他是到老院子打扫房子时突然昏倒的,倒下后就没有起来。我和哥哥们到家后,看到的是静静地躺着的父亲,再也不能看一眼他喜爱的儿女们的父亲
泪眼婆娑中,我好像又看到了背着布褡子,匆匆行走在漆黑夜路中的父亲;漫天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和我相伴而行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