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夏天,我去凤翔县委挂职任县委副书记。当时,我对挂职这个词儿有点迷惘,不知如何应对。到了县委大院,我才明白,职务虽然挂在名字前面,依旧要参与一些事情的。我分管了几个部门,也包抓一个乡镇的工作。也许,这就叫作作家深入生活吧。
我记得,是仲夏的一天早饭后,我正准备下乡,我分抓的那个乡的乡党委书记急匆匆地走进了我的办公室,他坐也没坐,站在我跟前说,冯书记,出事了。我问他出了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乡党委书记说,一个女孩儿把她妈毒死了。我一听,十分惊怵:有这事?乡党委书记说,女孩儿已经给公安局的人交代了。我说,走,快去看看。
我和乡党委书记赶到了田家庄乡,走进了出事的那家院门。我一看,这是一户日子过得很不错的人家,前院是三间大瓦房,房屋起身很高,瓷砖砌面,很气派的样子。院子里沉寂得使人窒息。村委会主任领我和乡党委书记走进了后院里的一个房间。我们进去的时候,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正在啜泣,旁边站着一个比她小一些的女孩儿。村委会主任说,花儿,不要哭了,县委领导来看看你们。那个叫花儿的女孩儿止住了哭,给我和乡党委书记搬凳子。那个小一点的女孩儿抬脚向外走。村委会主任说,环儿,你别走,叔有话给你说。女孩儿站住了,身子紧靠住雪白的墙壁。村委会主任很直接地说,乱子是环儿动下的这句方言的意思是说,这个小一点的女孩就是悲剧的制造者。我抬眼凝视着这个小女孩儿,她穿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白皙的瓜子脸,一双稍微有点鼓的、黑溜溜的大眼睛,个头比姐姐矮一点。用关中西府的话说,女孩儿长得很乖(漂亮)。只是,她的面部没有泪痕,没有悲伤,眼神空洞洞的,什么表情也不挂,连漠然也很淡很淡。女孩儿知道我在注视她,眼皮垂下来只一瞬,又抬起来,目光投向了窗外。我问她多大了,读几年级。她说,13岁了,读六年级。就是我眼前的这个女孩给她的亲生母亲投了毒、SHA死了她的妈妈?我宁愿相信搞错了,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面对这个小女孩儿,我能说什么呢?责备她吗?唾骂她吗?追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究竟为什么?我再一次看了一眼那张稚嫩的、没有表情的脸庞,收回了目光。女孩儿的姐姐又开始啜泣。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房间里的气氛凝重而沉闷。村委会主任安慰了女孩儿的姐姐几句,给我说,领导,去村委会坐坐吧。我说,那好吧。走出了院门,我再次看了看这沉寂的院落,心里隐隐作痛。
县公安局没有弄错,女孩儿就是SHA死母亲的凶手。村委会主任告诉我,这是一个看起来很幸福的家庭。女孩儿的父亲刚过40岁,母亲只有39岁。父母亲是农村里很能干的那一类农民,家里有果园,有牛羊。女孩儿的姐姐在凤翔至西安的长途车上当售票员。家庭收入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看似温馨的家庭用一张温馨的布单包裹着一颗冰凉的心女孩儿已是心冷如铁。对母亲,她绝望了。在SHA死母亲之前,她就给她的同学写过这样的纸条:我想SHA死我妈妈。我的不愉快都是她带来的。她是我追求快乐的绊脚石。她的同学竟然给她写了纸条:我支持你。你想咋办就咋办。女孩儿的母亲是那种对活人过日子期望很饱满的女人恨不能一天把十天的钱挣到手。她像用铁锤子夯墙似的把女孩儿的日子夯得结结实实、满满当当的。天还没有亮透,女人起床时就从睡梦中把女孩儿喊醒了女孩儿爬起来,跟着她干一阵儿活,才吃早饭,吃完饭,女孩儿去学校。从学校回来,女孩儿一刻也不能闲;晚上,趴在灯下,把作业做完才能睡觉。作为母亲,她试图从小培养女儿吃苦、耐劳和奋斗的品质。女孩儿毕竟是女孩儿,她需要她的小天地,需要她的空间和时间,当得不到这些的时候,她对母亲的不满、仇恨就在心中一天一天地积累起来。直到那天早晨,她照例给母亲挤了一碗羊奶,照例把羊奶烧开,在她端给母亲前,给羊奶中滴进去了剧毒农。她照例吃毕早饭,照例去学校上课母亲在医院抢救的时候,她正下了第一节课,和她的同学在一起玩耍。母亲年轻的生命的消逝好像和她无关。她的麻木不能用幼稚来解释。这种冷漠是最可怕最残酷的。
在乡村,每天都有奇事、怪事和荒诞不经的事情发生。这些事被时间的潮水一天天地淹没了。悲或喜,哀或乐,很快地消逝了,变成了人们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
我将十年时光消磨掉了。十年之后再次走进凤翔,我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个13岁的女孩儿,那个穿着淡绿色连衣裙、一脸漠然、亲手SHA死了母亲的女孩儿。
女孩儿23岁了。她已经做了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了。在一个仲夏的午后,我第二次见到了她。
女人坐在自家院门前的树荫下。她显得丰腴、成熟,身上线条毕露。如果不是当年的乡党委书记介绍,我已从她的脸庞上找不出十年前的一丝印记。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我问她孩子多大了,她说八个月了。我看得出,她对孩子十分疼爱,她双手把住婴儿的腰,让一双胖胖的小脚在她的腿上蹬着,跳着。女人满脸洋溢着笑意,孩子被她逗得笑出了声。她不时地在婴儿的额头上来一个长长的、香甜的吻。女人抬头问那个乡党委书记,你们找谁?乡党委书记说,找你啊!女人一听,抱紧了婴儿,站起来了,一脸丰盈的笑消逝殆尽。她说,找我有啥事吗?我说,不找你。我们到村子里来看看,多年不来了。我的话一出口,女人的神情似乎松弛了些,她看了看我,又坐下了。乡党委书记告诉我:女孩儿的姐姐出嫁了,女孩儿招了上门女婿。我一看,街道还是十年前的街道,院落还是十年前的院落。乡党委书记说,环儿,你认识不认识这位叔叔?乡党委书记指指我。女人说不认识。乡党委书记说,你再看看。她果然又抬起了目光,看了看我,摇摇头:不认识。乡党委书记说,我说你这女子,记忆咋那么差。他就是你13岁那年到你家来看望你和你姐的县委冯书记。女人把正在逗弄的孩儿按在了怀里,睁大了双眼,她似乎不是在辨认我,而是在辨认这个世界,辨认她的人生。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顷刻间,泪流满面,接着,便号啕大哭。婴儿被她吓得尖声细哭。我愣怔了一刻。乡党委书记赶紧掏出了纸巾递到女人手中,连声说,这女子,哭啥哩?不要哭了。
女人由号啕变为啜泣。一边啜泣,一边哄着她的孩子。她的双肩在抖动,-脯在起伏。她怀里的婴儿依旧蹬动着,用嫩嫩的目光注视着她的母亲。等女人止住了哭声,我们便离开了。
上了车,我说,我本来想和这女子说说话,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人家惹伤心了。当年的那个乡党委书记叹息了一声,说:人的幸福是自己给自己带来的,人的痛苦也是自己给自己带来的。她都23岁了,还不知道伤心,就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