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诗人北岛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参加朗诵比赛,老师分配给他一首诗《假如我是一支粉笔》:假如我是粉笔,我会很乐意牺牲自己/让老师在黑板上写字,让同学在黑板上画画,我不需要你们保护,但求你们不要让我粉身碎骨。北岛很是愤慨,好在儿子不会委屈自己,一早就跟老师说:老师,我不想当粉笔。
做个好人,不一定粉身碎骨,却常会积毁销骨。1976年,北岛写下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历史在进步,禁忌越来越少,道德洁癖者们不再有密集的标靶,但榜样依旧不好当。尤其是道德榜样,光环被放大,瑕疵也被放大。你要当一个好人、英雄、模范、清官、慈善家,必须是汉白玉的身子,通体无瑕,从内在动机到外在行为都要严丝合缝地符合最严苛的道德要求,永远高大全、伟光正。
道德的紧身衣
好人、坏人是现代中-国人使用的俗称,古时则为君子和小人之别。传统儒家奉行道德理想主义,孔子曰成仁,孟子曰取义,经由董仲舒的三纲五常和朱熹的理学接力后,终变为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为国人穿上了道德的紧身衣。但凡名垂千古之人,最好都是节操完人。如文天祥以死明志,一旦与节操较上劲儿,生命便变得无足轻重。
如何做个好人?《二十四孝》是教科书。郭巨家贫,妻生一男孩,郭巨担心养儿会与老母夺食,不惜挖坑埋儿。王祥卧冰求鲤,吴猛恣蚊饱血,庚黔娄尝粪忧心老祖宗们苛刻的道德律,怎么看都是在把好人往绝路上逼。
对女人,更是变本加厉,贞节牌坊压了几千年。丈夫生时不得改嫁,死后不得再嫁。后来又发展为未婚妻未过门时丈夫死了,也要守寡,叫望门寡。守得住望门寡的,才是千载难逢的好女人。《明外史烈女传》里有一名女子柴氏,与丈夫一同被流贼抓住。一贼兵见柴氏生得年轻貌美,上前捏了捏她的手,柴氏立刻用牙将被捏过的肉咬下扔掉,另一个贼兵扳了一下柴氏的胳膊,柴氏又一口咬掉了胳膊上的那块肉,结果她被活活砍死。
说教者板着面孔,说出一堆自己也不能践行的主张,这种顽固的道德秩序,深深烙在我们的灵魂里,并以此比照自身、苛求他人什么事情都得分个善恶对错,什么关系都得讲个人情世故,从逻辑学变成了人际学。美--国汉学家墨子刻精辟而刻薄地指出,中-国人提倡君子道德,美--国人提倡小人道德。美--国人只要求人守法、纳税,要求很低,容易实现。中-国人把为人的道德门槛设置得很高,调子起高了,却很难唱上去。
功利社会的不相信
历史学家孙隆基说,因为缺乏宗教精神,加之长期的贫困基因,中-国人没有世俗生活之外的超越意识,缺乏终极关怀。茅于轼则从经济学角度判断,君子国里的人一旦有了国家,又有了市场,最终必定会转变为小人国。
在没有英雄、利字当头的时代,利益就成为凡事的合理解释。如今,我们起心动念唯利是图,不敢也不愿相信那些利他的好人。而在长期重农轻商的文化的影响下,商人的血管中永远被流着--的血液。慈善家一边获得赞誉,一边又被怀疑他这么干,是不是有利可图?
另一种说法是,社会指导思想高得不切实际,被树为典型的好人们,好生活和好道德永远不可兼得。好人是全然的好,坏人是全然的坏,这是我们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这种文化心理还经常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动不动就逼人自证清白。你拒绝这样做,就是心中有鬼。
当最美妈妈吴菊萍伸手接住从高楼坠落的孩子,也接过20万元奖金时,她的自白发人深省:我就是普通人,刚买了房,还有很多贷款要还。我希望有这个事和没这个事都一样地生活。千万不要被这些关注、荣誉和言论套牢了。对待好人,其实只需一些常识,比如宽容、同情、正视人的复杂性,既看到人家勇敢无私的一面,也体恤人家自私、懦弱甚至灰暗的一面,如勃朗宁夫人那首著名的长诗《奥罗拉李》中写的,愿仁慈的上帝宽恕一切好人,这个宽恕再确切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