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河南的一份报纸上登载过这样一条消息:一个人从1974年起,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开始了第一次偷牛,被当场抓住判刑10年。出狱后一年,他再次偷牛,判刑5年。这时候,他已经是中年人了。1994年,他第三次偷牛,又被判刑。1999年,他第四次偷牛,这次入狱1年6个月。2000年冬天,他赶着第五次偷来的牛沿着京广线铁路走,被村民发现,被判刑2年。这个时候,他是个老人了。
我非常想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不断地偷牛。
我相信教化,也粗略了解沿黄河生存的古人有着最悠久漫长的文明教化史。但是,教化和人的本性往往是相悖的。对于生在了乡村就是乡村人,正像法官的儿子就是法官一样,一个不甘做乡下土佬的孩子,除拼命读书之外,他的出路实在太少,他的眼前挡着一堵墙。偷窃不是光彩的事,而对于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人,羞耻已经不算什么,没有了羞耻感的人,更妄谈人格,荣誉,尊严。
20世纪60至70年代做过知青的人,没偷过东西的很少。那种特定的时候,偷好像变成了一个跟偷窃没关系的概念,比窃书还显得光明磊落,甚至有点荣耀。
偷,这个概念在民间有民间的理解。我生活过的北方有一个不大的村庄,在20世纪70年代,是有名的盗窃村,20多户人家,家家都以偷盗为生,扰得邻村不得安宁,周围村庄的农民只是提防他们,并不公开谴责,好像那些人享有什么特权。我去过那个村子,没什么奇特,看起来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张开嘴,多数是讲关里话,都是山东流民。到90年代末,再去那里,那个村子的偷盗历史已经没人提起,人们讲的是多养鹿,听说能发大财,当然,不再讲山东话了。
人的尊严感如果不算一件东西,那么,偷也不再是过分的丑行。
我从洛阳去仰韶的乡间土路上,遇到一个倚在麦秸垛上的老太太,车已经临近她了,她突然伸手拦车。一双小脚,根本不说话,看见车停了,她手脚并用,不太灵便地直接爬上车。问她去哪儿,她说去礼拜了,要回。估计她是要回家。问她哪儿下,她的话完全听不懂。走了大约两公里,她拍车窗表示她到了,弯着,爬下了车,完全不出声,也完全没回头,直直地拐着,转进了黄土垒成的村子,马上就消失了。
我开始好像在等待一句谢谢,一句好听的话,她也许该笑笑,或者回身望一眼,或者抬一下手。但是除了背影什么都没有。再想想,她有无数的理由什么都不说,她的世界里,没有谢谢。人应当是容易受到感染的动物,只有她被尊贵地对待,才会友善地待人,她凭什么要心怀感激?偷牛的人也许和这老太婆同样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