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父亲已有35岁.他曾在石料场子干活被机器绞断了左手,又因家穷,一直没娶媳妇.奶奶见那女子还有几份姿色,就动了心思,决定收下她给我父亲做媳妇,等她给我家续上香火后,再把她撵走.父亲虽老大不情愿,但看着家里这番光景,咬咬牙还是答应了.结果,父亲一分未花,就当了新郎.
娘生下我的时候,奶奶抱着我,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欣喜地说:这疯婆娘,还给我生了个带把的孙子.只是我一生下来,奶奶就把我抱走了,而且从不让娘接近. 娘一直想抱抱我,多次在奶奶面前吃力地喊:给,给我
奶奶没理她.我那么小,像个肉嘟嘟,万一娘失手把我掉在地上怎么办?毕竟,娘是个疯子.每当娘有抱我的请求时,奶奶总瞪起眼睛训她:你别想抱孩子,我不会给你的.要是我发现你偷抱了他,我就打死你.即使不打死,我也要把你撵走.奶奶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儿含糊的意思.娘听懂了,满脸的惶恐,每次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尽管娘的奶胀得厉害,可我没能吃到娘的半口奶水,是奶奶一匙一匙把我喂大的.奶奶说娘的奶水里有神经病,要是传染给我就麻烦了.
那时,我家依然在贫困的泥潭里挣扎.特别是添了娘和我后,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奶奶决定把娘撵走,因为娘不但在家吃闲饭,时不时还惹是生非.
一天,奶奶煮了一大锅饭,亲手给娘添了一大碗,说:媳妇儿,这个家太穷了,婆婆对不起你.你吃完这碗饭,就去找个富点儿的人家过日子,以后也不准来了,啊?娘刚扒了一大团饭在口里,听了奶奶下的逐客令显得非常吃惊,一团饭就在嘴里凝滞了.
娘望着奶奶怀中的我,口齿不清地哀叫:不,不要奶奶猛地沉下脸,拿出威严的家长作风厉声吼到:你这个疯婆娘,犟什么犟,犟下去没你的好果子吃.你本来就是到处流浪的,我收留了你两年了,你还要怎么样?吃完饭就走,听到没有?说完奶奶从门后拿出一柄锄,像余太君的龙头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咚地发出一声响.
娘吓了一大跳,怯怯地看着婆婆,又慢慢低下头去看面前的饭碗,有泪水落在白花花的米饭上.在逼视下,娘突然有个很奇怪的举动,她将碗中的饭分了一大半给另一只空碗,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 奶奶呆了,原来,娘是向奶奶表示,每餐只吃半碗饭,只求别赶她走.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几把,奶奶也是女人,她的强硬态度也是装出来的.
奶奶别过头,生生地将热泪憋了回去,然后重新板起了脸说:快吃快吃,吃了快走.在我家你会饿死的.娘似乎绝望了,连那半碗饭也没吃,朗朗跄跄地出了门,却长时间站在门前不走.
奶奶硬着心肠说:你走,你走,不要回头.天底下富裕人家多着呢!娘反而走拢来,一双手伸向婆婆怀里,原来,娘想抱抱我. 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襁褓中的我递给了娘.
娘第一次将我搂在怀里,咧开嘴笑了,笑得春风满面.奶奶却如临大敌,两手在我身下接着,生怕娘的疯劲一上来,将我像扔垃圾一样丢掉.娘抱我的时间不足三分钟,奶奶便迫不及待地将我夺了过去,然后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当我懵懵懂懂地晓事时,我才发现,除了我,别的小伙伴都有娘.我找父亲要,找奶奶要,他们说,你娘死了.可小伙伴却告诉我:你娘是疯子,被你奶奶赶走了.我便找奶奶扯皮,要她还我娘,还骂她是狼外婆,甚至将她端给我的饭菜泼了一地.那时我还没有疯的概念,只知道非常想念她,她长什么样?还活着吗?没想到,在我六岁那年,离家5年的娘居然回来了.
那天,几个小伙伴飞也似地跑来报信:小树,快去看,你娘回来了,你的疯娘回来了.我喜得屁颠屁颠的,撒腿就往外跑,父亲奶奶随着我也追了出来.这是我有记忆后第一次看到娘.她还是破衣烂衫,头发上还有些枯黄的碎草末,天知道是在那个草堆里过的夜.娘不敢进家门,却面对着我家,坐在村前稻场的石磙上,手里还拿着个脏兮兮的气球.当我和一群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时,她急切地从我们中间搜寻她的儿子.娘终于盯住我,死死地盯住我,裂着嘴叫我:小树球球
她站起来,不停地扬着手中的气球,讨好地往我怀里塞.我却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我大失所望,没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这样一副形象.一个小伙伴在一旁起哄说:小树,你现在知道疯子是什么样了吧?就是你娘这样的. 我气愤地对小伙伴说:她是你娘!你娘才是疯子,你娘才是这个样子.我扭头就跑了.这个疯娘我不要了.
奶奶和父亲却把娘领进了门.当年,奶奶撵走娘后,她的良心受到了拷问,随着一天天衰老,她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所以主动留下了娘,而我老大不乐意,因为娘丢了我的面子. 我从没给娘好脸色看,从没跟她主动说过话,更没有喊她一声娘,我们之间的交流是以我吼为主,娘是绝不敢顶嘴的. 家里不能白养着娘,奶奶决定训练娘做些杂活.下地劳动时,奶奶就带着娘出去观摩,说不听话就要挨打.
过了些日子,奶奶以为娘已被自己训练得差不多了,就叫娘单独出去割猪草.没想到,娘只用了半小时就割了两筐猪草.奶奶一看,又急又慌,娘割的是人家田里正生浆拔穗的稻谷.奶奶气急败坏地骂她:疯婆娘谷草不分奶奶正想着如何善后时,稻田的主人找来了,竟说是奶奶故意教唆的.奶奶火冒三丈,当着人家的面拿出根棒一下敲在娘的后腰上,说:打死你这个疯婆娘,你给老娘滚远些
娘虽疯,疼还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着棒槌,口里不停地发出别,别的哀号.最后,人家看不过眼,主动说算了,我们不追究了.以后把她看严点就是这场风波平息后,娘歪在地上抽泣着.我鄙夷地对她说:草和稻子都分不清,你真是个猪.话音刚落,我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奶奶瞪着眼骂我:小兔崽子,你怎么说话的?再这么着,她也是你娘啊!
我不屑地嘴一撇:我没有这样的傻疯娘! 嗬,你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看我不打你!奶奶又举起巴掌,这时只见娘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横在我和奶奶中间,娘指着自己的头,打我,打我地叫着. 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别打我.奶奶举在半空中的手颓然垂下,嘴里喃喃地说道:这个疯婆娘,心里也知道疼爱自己的孩子啊!
我上学不久,父亲被邻村一位养鱼专业户请去守鱼池,每月能赚50元.娘仍然在奶奶的带领下出门干活,主要是打猪草,她没再惹什么大的乱子. 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饿一个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奶奶让娘给我送雨伞.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几跤,浑身像个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户旁望着我傻笑,口里还叫:树伞一些同学嘻嘻地笑,我如坐针毡,对娘恨得牙痒痒,恨她不识相,恨她给我丢人,更恨带头起哄的范嘉喜.
当他还在夸张地模仿时,我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他砸过去,却被范嘉喜躲过了,他冲上前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俩撕打起来.我个子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轻易压在地上.这时,只听教室外传来嗷的一声长啸,娘像个大侠似地飞跑进来,一把抓起范嘉喜,拖到了屋外.都说疯子力气大,真是不假.娘双手将欺负我的范嘉喜举向半空,他吓得哭爹喊娘,一双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乱踢蹬.娘毫不理会,居然将他丢到了学校门口的水塘里,然后一脸漠然地走开了. 娘为我闯了大祸,她却像没事似的.在我面前,娘又恢复了一副怯怯的神态,讨好地看着我.我明白这就是母爱,即使神志不清,母爱也是清醒的,因为她的儿子遭到了别人的欺负.
当时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娘!这是我会说话以来第一次喊她.娘浑身一震,久久地看着我,然后像个孩子似的羞红了脸,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那天,我们母子俩第一次共撑一把伞回家.
我把这事跟奶奶说了,奶奶吓得跌倒在椅子上,连忙请人去把爸爸叫了回来.爸爸刚进屋,一群拿着刀棒的壮年男人闯进我家,不分青红皂白,先将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家里像发生了九级地震.这都是范嘉喜家请来的人,范父恶狠狠地指着爸爸的鼻子说:我儿子吓出了神经病,现在卫生院躺着.你家要不拿出1000块钱的医费,我他妈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 1000块?爸爸每月才50块钱啊!看着SHA气腾腾的范家人,爸爸的眼睛慢慢烧红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着娘,一只手飞快地解下腰间的皮带,劈头盖脸地向娘打去.一下又一下,娘像只惶惶偷生的老鼠,又像一只跑进死同的猎物,无助地跳着,躲着,她发出的凄厉声以及皮带抽在她身上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响,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最后还是派出所所长赶来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派出所的调解结果是,双方互有损失,两不亏欠.谁在闹就抓谁!
一帮人走后,爸看看满屋狼籍的锅碗碎片,又看看伤痕累累的娘,他突然将娘搂在怀里痛哭起来,说:疯婆娘,不是我硬要打你,我要不打你,这事下不了地,咱们没钱赔人家啊.这都是家穷惹的祸!爸又看着我说:树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要不,咱们就这样被人欺负一辈子啊!我懂事地点点头.
2000年夏,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高中.积劳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家里的日子更难了.恩施洲的民将我家列为特困家庭,每月补助40元钱,我所在的高中也适当减免了我的学杂费,我这才得以继续读下去. 由于是住读,学习又抓得紧,我很少回家.
父亲依旧在为50元打工,为我送菜的担子就责无旁贷地落在娘身上.每次总是隔壁的婶婶帮忙为我抄好咸菜,然后交给娘送来.20公里的羊肠山路亏娘牢牢地记了下来,风雨无阻.也真是奇迹,凡是为儿子做的事,娘一点儿也不疯.除了母爱,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应该怎么破译.
2003年4月27日,又是一个星期天,娘来了,不但为我送来了菜,还带来了十几个野鲜桃.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笑着问她:挺甜的,哪来的?
娘说:我我摘的没想到娘还会摘野桃,我由衷地表扬她:娘,您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娘嘿嘿地笑了. 娘临走前,我照列叮嘱她注意安全,娘哦哦地应着.送走娘,我又扎进了高考前最后的复习中.
第二天,我正在上课,婶婶匆匆地赶来学校,让老师将我喊出教室.婶婶问我娘送菜来没有,我说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婶婶说:没有,她到现在还没回家.我心一紧,娘该不会走错道吧?可这条路她走了三年,照理不会错啊.
婶婶问:你娘没说什么?我说没有,她给我带了十几个野鲜桃哩.婶婶两手一拍:坏了坏了,可能就坏在这野鲜桃上.
婶婶帮我请了假,我们沿着山路往回找,回家的路上确有几棵野桃树,桃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桃子,因为长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来.我们同时发现一棵桃树有枝丫折断的痕迹,树下是百丈深渊.婶婶看了看我说,我们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
我说,婶婶你别吓我婶婶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山谷里走 娘静静地躺在谷底,周边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
我悲痛得五脏俱裂,紧紧地抱住娘,说:娘啊,我的苦命娘啊,儿悔不该说这桃子甜啊,是儿子要了你的命娘啊,您活着没享一天福啊我将头贴在娘冰凉的脸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头都陪着我落泪
2003年8月7日,在娘下葬后的第100天,湖北大学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穿过娘所走过的路,穿过那几株野桃树,穿过村前的稻场,径直飞进了我的家门.我把这份迟到的书信插在娘冷寂的坟头:娘,儿出息了,您听到了吗?您可以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