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一直不明白,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在《愚人颂》中的一段话,何以不断地被人引用:如果一块石头掉到你的头上,你一定会感到疼痛,但是,羞愧、耻辱和诅咒只是在你感觉到它们的时候,才会感到它们存在。只要你不去注意它们,它们不会打搅你的。只要你能自我赞美,又何必害怕世人的讥讽嘲笑?愚蠢是打开快乐之门的唯一钥匙。
我起先以为,这不过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或者鸵鸟策略。但后来渐渐有些明白,这是在赞颂人的理性力量。所谓愚蠢,乃正话反说,它要说的是,只有人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具有主观自觉和反思能力,能发现和识别自身与自然的异同,有决定自己幸福的能力。人的快乐与否主要不在外物,而在人自身。亚里士多德有言快乐即自足,大意近之。
你走在大街上,或独处一室,忽然想起不平之事,可恼之人,不由怒火中烧。你在想象中与之争辩,激烈时甚至幻想挥出老拳。其时,月白风清,四野岑寂,世界一点也未察觉你的沸腾,对你不理不睬;同样,你忽然想起快意之事,高兴得合不拢嘴,走路也在喃喃自语,其时,车如流水马如龙,世界也未察觉你的亢奋,也对你不理不睬。可是,前一种愤怒使你自伤,后一种愉悦使你舒畅,该怎样选择呢?
时间是最具魔力的涂改液。愤怒之后,便是一点点地化解,旋即被新的情绪取代,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愤怒中;焦虑至极,便是一点点地遗忘,发现等待你的并非焦虑中想象的情景,人永远不可能预知某日某时你的情绪是什么。既然如此,人为什么还要愤怒、焦虑?
感觉和观念是永远拆不开的连体兄弟,感觉在先,观念在后,但观念又不时干扰感觉,感觉也会诱发新的观念。倘若专想不平、不快、不幸的事,死钻牛角尖,最后你会大哭,以为世界的不平全降到你的头顶;相反,还是这个人,还在这个地方,还是你拥有的一切,倘若专想快慰之事,知足常乐,自我欣赏,会越想越兴奋,由忍俊不禁到开怀大笑。比如说,一位最成功的作家,要哭也能哭,他会想,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写出传世之作,诺贝尔奖也得不上,真是窝囊废,白活了,于是悲从中来,大哭一场。当然,要笑也能笑,他会想,生而为人,著作等身,比起芸芸众生来,真是风光占尽,贡献卓越,于是喜上心头,哈哈大笑。
所以,伊壁鸠鲁哲学未必没有几分道理,他们认为,身体无痛苦和灵魂无纷扰乃是快乐的前提。可惜,人人都觉得自己活得艰难,总在艳羡别人,说:看,他多么自在。其实,快乐不在房子多大,级别多高,存款多少;不在为一时虚荣牺牲当下的需要,也不在将终生幸福委之于一个虚位。快乐在于自我感觉。浮士德沉浸在美好的瞬间时说留着罢,你,你是如此美妙,他注重提高每一瞬的生活质量,这就叫快乐。
快乐的大敌是给自己垫砖,把自己拔高,以为自己如何伟大,别人只配适应自己。一旦把自己架起来,世界就变色变味了,快乐就逃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