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很美的两个字,比寂寞多一些风情,比孤独多一些温暖。独自惆怅,这于一个内心里有一些小资的人是多么必要的事情!
无关风月,天凉了秋来了,忽然看到窗台上落了一片枯叶,脉络极细,有如淡淡的忧伤。接到远方友人寄来的藏红花,她在信中写道:要懂得心疼自己,因为只有自己最懂得自己,哪怕你有了爱情,爱情解决不了惆怅,或许有了爱情会更惆怅。
这是多么懂得的话。
之前一直以为慈悲是好的,如同喜欢地上爬着的蚂蚁,喜欢拥挤着的人群,喜欢一钩秋月。这样的慈悲,有独上高楼的美,可是,后来才发现,懂得才是美。那个人,钻进了你的心,在你的精神骨头上留下痕迹。他说,你的孤独是美的,你的惆怅也是美的。这样的懂得,还用再多的语言吗?语言有时是媒介,而有时,它是累赘。
所以,再看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那句话,只感觉更深的惆怅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是怎样难言的惆怅,她爱上他,未尝不知道他是这样薄情的人,也许当时并不知道,因为喜悦和爱情总会让理智退闪。可是,后来呢,后来她知道了,知道他又爱上小护士周训德,又在浙江和范秀美同居,又能如何?她照样把《太太万岁》这个剧本的稿费寄给他,哪怕再去看他时,一个人站在岸边,涕泪良久。
其实他又怎么配得上她?无论是出身还是才情,何况,他还并不如她高,他抱着她,只觉得她长身玉立,但是她却把头低到尘埃中去。我想,她中了他的咒和蛊,只因懂得。这世上,懂得她的人寥如星辰,她的尘心一直是枯叶一片,直到遇到他,才沃若如春,如枯藤老树发新芽,如旧茶泡在新水中,慢慢地,那绿才冒了出来。
而他留给她的,是一生的惆怅。这惆怅含着孤绝的凉,凉到她逃到太远的异乡,远到自己不识回乡路,而她也适合那样的生活吧,太热闹了就不是她了。
所以,我知道,这惆怅也是她的行为艺术,她一生都在追求孤芳自赏,哪怕自恋和独活。
所以,我认同那些文字女子的独自惆怅,她们一个人背着包远行,不与任何人为伍,大漠孤烟,寂寂天涯,心是自己的,那些琐碎的惆怅,那些独自的芬芳,只有自己懂得。
在看杜拉斯时,我喜欢她一张照片,在镜子前吸烟,老而且丑,没有了年轻时的娇嫩和婀娜,只剩下皱皱的脸和镇定的心。她抽着烟,对着镜子,无限地惆怅,我几乎迷恋到极致。因为,这惆怅有了年龄和沧桑,就更有了说不出的味道,就像青橘的味道不能和坚果的味道相比。我更迷恋那熟透了坚果的味道,那里面,有坚硬的完美和无穷的神秘。
其实与爱无关的惆怅应该是最美。爱的惆怅就有几分情有几分雕饰。陆小曼思念徐志摩,写下那些有些艳粉的情书,也惆怅,可看着到底是酥的是软的是迷离的。那时徐志摩也写那些腻--的东西,我的小龙,我的龙儿,一声声唤着,不由人不心动,不由人不心疼,可是,终究调情的成分多。
婚后起了争执,他独自乘飞机去北京,多挣些钱来养家,在途中写下一首诗:我不知道风向哪一个方向吹。只这一句,无名的惆怅吹过来,吹到我的脸上,居然有潮湿的30年代的味道了。
去今日美术馆看程建佐的画展,有一张画是一群人,他们在傍晚追赶着一群蝴蝶,我喜欢那张画的名字《有蝴蝶的傍晚》,这样的傍晚是多么惆怅,却又多么欣喜!他的画,透着迷茫和无奈,我喜欢那画里的情绪,总是慌张的、乱纷纷的,好像京剧主角没有出场前的前奏,一片锣鼓声,京胡也拉得紧,主角出来了,年迈的老生唱着二黄,那时倒镇定了。可是,我喜欢那乱,那乱里,有一种期待,说不清楚。《陈三两爬堂》唱到最后就激情四溢了:大老爷啊,你就可怜可怜我这苦命的人!不如她说自己卖身来得惆怅,总之,惆怅是自己的,一定是自己的才对,掺上任何一种因素,都有粉饰的成分。就像程建佐画的玫瑰,明明是女人的阴部,花朵一样,一朵粉的一朵灰的,粉的就太粉饰了,我更喜欢那灰的,灰艳灰艳的,看了,就有一种凋零的美感,我并不觉得--,反而觉得惆怅。
惆怅是无处不在的。就像我那次从铁岭回北京,路过今日美术馆,看到馆顶上坐着一排白色的小人,他们都那么惆怅地坐在楼顶上,腿耷拉着,头也耷拉着,那骨感的一排白色小人,想必是惆怅的,他们看起来如此相同,可是我知道,他们在独自惆怅,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惆怅,半丝也不会相同。
天气真的是凉了,我睡觉关了窗子,盖上喜相逢背面的被子,上面有团花和大朵的牡丹,红的红绿的绿,分外的艳。我喜欢这凡俗而干净的热闹,喜欢在黄昏时打开老唱机,里面放一张黑木胶老唱片,赵荣琛在《荒山泪》里无限悲哀地唱着:原来是秋风起扫叶之声。
哦,原来,原来是秋来了呀,我打开衣柜,看到那些裙子还凉凉地挂在衣架上,知道夏天过去了,哦,这么快,这么快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