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守所的第一天晚上,我睡着了,因为从洛杉矶飞回来,参加完《大武生》的新闻发布会就去了交通队,已经36小时没睡觉了。但第二天我没睡着,看着6米高的房顶上有一盏昏黄的灯,左边躺着一个小偷,右面挤着一个黑社会,觉得好神奇啊,我挤在这样两个人之间睡觉呢。
刚进去时睡不到好的位子,大家都在论资排辈,谁待的时间久谁就慢慢蹭到门边的位置上去了。这个人呼噜响,那个人有口臭,躺在那儿,你要不停地说着神奇神奇神奇因为你要是觉得神奇,就会削弱绝望感,就慢慢适应了里边的环境。
我是一个非常不爱主动思考的人,艺术这东西没法思考,它是一种很直接的感受。我在里边经常发呆,尤其下雨的时候,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只能听见远处的雨声,我让自己凝神,就仿佛站在辽阔的、自由的雨中。
我曾经有一个月没跟同屋人说过两句话,因为已经把问题都问完了你以前干吗的、什么背景、犯了什么罪、以后打算怎么生活到了第四个月,我已经没兴趣问了,进进出出就是这么几种人:偷摩托车的中学生、卖-的贩子、行贿的大款、受贿的官员。以前你觉得社会好多角落你不了解,了解一通后发现也就那几个角落,没多少神奇的人。
想在里面写东西,首先要有笔啊,而里面的每个人都一样,只有一床被褥,没有枕头,没有被单、床单,因为那些东西都能Sr,所以把褥子卷高一点放到头部就当枕头睡了。里头没有任何插座,怕你触电。能自SHA和能伤害别人的东西都没有。笔只有最柔软的笔芯,我刚开始用时感觉特别扭。后来我自制了一支笔,把早上喝的粥涂在纸上,卷在笔芯外头,制成一支比较粗的笔。
马尔克斯的《昔年种柳》在中-国还没人翻译出版过,我准备用6个月的时间干这件事。谈版权时,我跟马大师和他的经纪人自我介绍:一个喜爱他作品的中-国犯人,在没有桌子的监狱里,坐在一块木板上,抱着两床被子,用柔软的笔芯在极其昏暗的灯光下,边翻译边写作我希望他能给予出版的许可。
在里面会觉得时间很漫长,里头没有钟表,我们就自制了一个。老祖宗教的东西还挺好,就是沙漏。用水代替沙子,拿个塑料瓶子扎个洞,看央视《新闻联播》前装满水,让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漏,漏到《新闻联播》结束,就把瓶子漏空的部分用黑色涂一下,就知道这是半小时了,加长一倍就是一个小时。我们有一个人专门负责看沙漏,别人问时间,他就坐在那个塑料瓶旁边报出几点几点。
这些创意,表现出人的智慧是无穷的再艰苦,总得生活下去。我还有一个钱包,是老犯人走的时候留给我的,用包装袋做的,非常精巧,但里面没有钱。我半年后再见到人民币和美元,觉得比我想的面积大很多。
家属每个月可以去探望,我老婆、我妈都来了。我老婆哭得要死,我妈原本极为乐观和豁达她从小教给我们很多东西,其中有两句在网上还挺流行的:人生不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妈自己走遍世界,我从来没见她为我哭过,结果那天她抓着那个探视屋的铁栏杆还哭出来几滴眼泪。我当时跟她开玩笑:看来我真是您亲生的。
当时我没哭,还特高兴,安慰她们。但是女儿来时我哭了。她没哭,她特别高兴。老婆跟女儿说:爸爸拍戏呢。女儿问:爸爸你什么时候拍完呀?我说很快了,其实一想还有很久。想到漫长的人生,觉得6个月不长,但一想到女儿,6个月很长很长。与女儿别离,做父亲的会觉得两个礼拜都很长。我大概就哭了那么一次。
在里面,大家聊到老婆时大多会热泪盈眶。富商、干部、黑社会大哥、--读场老板、组织--的,所有人都想自己老婆,这点让我挺感动。因为只有老婆才对自己不离不弃,最终只有老婆记得给你送件衣服,只有老婆定期来看你。我也特想我老婆。
以前看监狱题材的电影,觉得知识分子在狱中会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但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有两个身份,一个是知识分子,一个是北京孩子北京孩子从小学痞子,上街打--架,我上中学和大学时都因为打--架挨过学校处分,所以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身份的问题。
出来后会挺怀念里边的生活,大家都以特别简单的方式在一起,过清贫、清淡的日子,管教也很单纯。我应该这么说:即使中-国社会有一些坏的习气,但看守所还是最清水的衙门。
我以前生活在所谓精英的阶层,22岁就发财了,24岁发表第一首歌《同桌的你》,立刻出名了你想我有多膨胀。我在里面回想从前的事,经常把脸捂在褥子里说:我以前怎么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也活该还债。我之前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老婆全家信佛,我跟她说,你可不许求佛任何事,因为老天对我们已经太好了,给你美貌容颜,给我根正苗红,咱该满足了。那时候我已经意识到生活可能搞错了,这次我小小地把自己的6个月还给生活,总比还别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