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曾经住过的大院里,方家姐妹五个,号称五朵金花,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不仅是她们家的骄傲,也是我们全院的资本。如果有人找我们大院,只要一进胡同口,打听住着五个漂亮姐妹的那个院子在哪儿,所有人都可以告诉你:往前走,靠南边那个黑漆光亮的大门就是。
方家四个姐妹先后嫁人,唯独大姐待字闺中。其实,五个姐妹,论漂亮,无论脸庞、身材,还是白皙的皮肤,或举手投足的一颦一笑,大姐当坐第一把交椅。大姐嫁不出去,不是她眼眶子比眉毛高,格外挑剔,而是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狐臭。那狐臭很是强烈,只要她下班回家,进了院子,老远就能闻见冲鼻子的气味儿。所以,介绍的多个对象,大老远地看见人风摆杨柳、袅袅婷婷地走过来,都会心里一动,等坐下来,这气味实在让人受不了,那些本来跃跃欲试的男人,便都纷纷退下阵来。
几次败北的经历,让方家大姐对于恋爱和婚姻不再奢望,好心人再来介绍,她都无动于衷,婉言谢绝。四个妹妹花前月下的甜蜜恋爱,她都没有经历过。四个妹妹先后有了孩子的欢乐,她也没有品尝过。她不是那种缺少男人就没着没落的女子,她天性乐观。尽管人往三十上奔了,她依然整天乐呵呵的,像一只欢快的百灵鸟。大院的孩子、大人都很喜欢她。
所有人都说,她的这种性格和她的职业有关。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她就一直在小学里当老师,一直都带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天天和孩子们在一起,让她的性格也和孩子一样,天真烂漫。她教书的小学就在大院附近。那时候,上小学,附近的孩子们只有这所小学和另一所稍远一点的小学可选择,我们谁都不希望被分配到她的这所小学。早就从这所学校里上学的孩子们那里听说,她特别喜欢小孩子,而且特别喜欢搂孩子。我想,那可能属于她的习惯动作,情不自禁,表示对孩子的亲切和喜爱。我们谁都渴望被一位漂亮又年轻的女老师亲密地搂一下。不过,一想到她胳肢窝所散发的味道,我们个个都往后缩步。
幸亏我上小学时没有被分到她所在的学校。对于分到她所在学校的大院孩子,我悄悄地幸灾乐祸。就在我小学毕业的那一年,方老师终于有了一个对象,是新调到学校的一位老师,对别人一向在意的狐臭,他一点儿不放在眼里。这位老师的父亲是一位老中医,说是有祖传秘方,治这种狐臭是小菜一碟。全家和全院的人都为她高兴,觉得这真的是好人自有好报,这么好心,还有好性格、好容貌、好身材的人,终于等到花好月圆的结果,属于好饭不怕晚,按照我妈的话说:最后揭锅的,是热腾腾的大肉包子!
这个大肉包子第一次到我们大院里来的时候,我相信,不仅是我一个,全院所有人,大概都倒抽一口凉气。这个肉包子也实在够肉的了,无论个头还是长相,和方老师太不般配。为什么非得找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主儿,仅仅因为方老师有狐臭吗?或许,人家真有才,不是说治好方老师的狐臭手到擒来吗?
谁知,从方老师和他搞对象到结婚,都过了一年多了,方老师天天往胳肢窝抹一种水,但是,始终未见改观,气味儿依然冲人。不过,甭管怎么说,人家到底和方老师结婚了,没有像以前的那些男人闻味而逃。大院里的大人们说,甘蔗难得两头甜,方老师占着一头儿,也可以了。
方老师结婚以后,大院里的人才知道,那人的父亲并不是老中医,不过是个卖耗子的,抹在方老师胳肢窝的水,也不是什么祖传秘方,只是商店里卖的最便宜的花露水。当人们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有人不怀好意地给方老师起了一个外号叫花露水。大院里好些孩子背后也这样叫她。她听见后并不生气,还是照样乐呵呵的,照样情不自禁地搂抱她的小学生。
我从来没有叫过她的这个外号,只是,我一直不清楚方老师知不知道这事情的原委,或许一开始方老师就知道,但她不忍心戳穿这个骗局。如果是这样,只有一个解释,便是那个人爱她,她也爱那位男士。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文革开始后,方老师的学校里,老师们成立了造反派组织,带着一帮学生,包括早就毕业的曾经被她搂抱过的学生,抄了她的家。那时候,她已经是这所小学的校长了。在准备揪她到学校操场批斗前,她的丈夫站了出来,挡住了她的身体,质问那些老师和学生:方老师打从师范毕业就在咱们学校里当老师,一当就是十多年,教出一拨拨学生,凭什么就要批斗她呢?
那帮人哪儿听他的,上前就要揪方老师去批斗,他抱着方老师死活就是不松手。一根棍棒打在他的脑袋上,把他打晕过去。方老师还是被揪到操场领操台上批斗了。但是,这件事却让全院的人都看到了,那个男人是真爱方老师的,仅凭这一点,方老师值了。
文革之后,我去北大荒插队,已经有快五十年没有见过方老师。前些日子,见到大院的一位童年的伙伴,他告诉我,前两年见到过一回方老师。两口子还住在当初那座大院里,他们一直没要孩子,或许是怕孩子遗传方老师的狐臭吧。特别奇怪的是,现在,方老师的狐臭居然一点儿都没有了。方老师的老伴说:我们家有祖传秘方,你们还一直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