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神相》里说,手骨软如绵囊者,至富至贵,梁家辉就长了一双这样的手,柔若无骨,仿佛他那些柔弱的角色
他的单薄外形让人很容易忽略他那些代表雄性能量的部分:第一个进入内地拍戏的香港演员;被台湾文化局封SHA后一度摆地摊度日;创造过香港少年组短跑纪录;参加南极探险;有一个坚持了21年的报纸专栏,内容完全和演艺圈无关
梁家辉开玩笑说:因为我价格比较便宜,他们不用承受太多的商业风险,所以才有那么多机会让我去赚。在《十月围城》里,他是最不讲道义的革命党,忽悠金主的独养儿子为革命卖命,现实中,他却和其他香港演员一样尊重江湖规矩。10年前,他被确定演其中的大反派阎孝国,为此狠练过一身肌肉,10年后复拍,他仍旧以为自己的角色是抢眼的反派。如果需要,我还可以练回来,只要给我时间,两三个月,我立刻可以让导演跟观众改观,耳目一新。我绝对有信心。可是剧组寄给他一封邮件:根据我们现在的大纲,我们希望你能演陈少白。
义气让梁家辉曾经失去过机会,也收获了荣誉。他大学毕业后担任过杂志编辑,封面女郎李殿朗的爸爸李翰祥是大导演,他那时和李殿朗谈恋爱,跟着《火烧圆明园》剧组打下手,在故宫住了一年多。那是1983年。故宫每个角落我都很熟悉,每个地域都有我留下的脚毛。梁家辉喜欢讲半真半假的笑话,配以夸张的动作。李翰祥不知哪根筋动了,哄他剃了头,把男主角交给一个只给周润发跑过龙套的新人。那时的梁家辉饮食待遇优渥,精神上却要受到影后刘晓庆的挤对,回报是在香港电影金像奖上,他同时得到最佳演员和最佳新人的提名,并得到了前者的肯定。
他扬扬得意地炫耀说,在故宫里总听剧组里的师傅用北京话骂人,他也学了一口溜的京腔。回香港接受访问也常显摆他的普通话,以至于很多导演以为他来自内地,好处是许多反映内地的题材会找到他。
黄秋生讲过:得奖衰三年。梁家辉这个冒牌内地演员也结结实实衰了三年,台湾文化局规定所有去内地拍戏的演员,一律封SHA。当时香港电影的主要资金来源和市场都在台湾,没有导演敢起用梁家辉。他和同学一起摆摊,卖自己加工的皮制首饰,因为影帝的关系,生意很好,但是在普通人眼里,一个影帝突然去摆摊,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故事,或者觉得你很坎坷,但是我也没觉得。
他签了新艺城公司,那公司出品了轰动的《英雄本色》,周润发去台湾宣传时,向台湾文化局官员介绍梁家辉是他的小弟,于是稀里糊涂又开禁了。此时梁家辉和李殿朗已经分手,李翰祥还是很喜欢他,在讲述溥仪后半生故事的《火龙》里,请梁家辉扮演末代皇帝。不久,贝尔托鲁奇筹拍《末代皇帝》,也找到梁家辉。由于意大利人买断了《我的前半生》的版权,李翰祥无法全面展现溥仪,听到《末代皇帝》开拍的消息,他更是怒火万丈,要和贝尔托鲁奇打官司。当询问起拒绝这么块巨大馅饼的感受时,梁家辉轻描淡写得好像只是少吃了一块饼干:哪有那么大的反响?我《火龙》的角色已经有很大反响了,不过是个角色而已嘛,只不过制作从一个合拍片变成一个比较好莱坞规模的电影。
奇怪的是,他驳了贝尔托鲁奇的面子,对方并不记恨,反而把梁家辉介绍给自己的同事让雅克阿诺,于是有了香港演员进军国际的第一部电影《情人》,也有了梁家辉的表演格言: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可以参加演出。影片上映的三个月里,他接到雪片般的剧本,清一--人角色。那时候,我感觉就有点讨厌,所以就故意选了完全跟《情人》不搭界的《92黑玫瑰对黑玫瑰》,因为它是一部喜剧,你们老要我演情人,我就跑去演个喜剧,那时候也没想那么多,会不会演,能不能演,也不管了。
演完《92黑玫瑰对黑玫瑰》,他立刻转型为喜剧明星,用他的话说黑暗期开始了。20世纪90年代初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期,郑裕玲可以在同一天跑九个剧组,梁家辉也在一年里拍过13部戏。很多不同的电影老板就出来了,卖牛肉的、砍猪的,大哥、二哥、三哥、三小弟,都成立了电影公司。虽然他没有刘德华被-指头的经历,也有大哥威逼利诱。黑道的嘴巴比-还厉害,一说他们的背景,梁家辉只有乖乖回到片场。人在江湖嘛,那个时候其实香港有搞过运动啊,就是什么反演艺圈baoli大游行之类的,每天都有高级警司坐在那边找我谈话,有没有人找你说什么啊,有没有感觉对你有特别威胁的啊,其实都没有。人家也付你钱,也没有说拿着-对着你的头,但是你知道你不接的话,后果很难想象。
在黑帮片最烈的时期,梁家辉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在演完陈逸飞的《人约黄昏》后,他没有宣布休息,只是不再接戏。那两年他在家做全职奶爸,每天送女儿上幼儿园,吃早餐,去茶档喝杯奶茶,吃个三明治,有时候偶尔游个泳,中午再去接她们下课。这期间他出了一张唱片。
这时有电影公司问他,麦当雄的片子他要不要拍。麦当雄是个很怪的导演,现在乡下隐居做农夫,在梁家辉眼里他是野兽现实派导演,当然要拍。梁家辉的角色叫周朝先,身份为台湾黑帮头目兼立法委员。他提前一个月到台湾等待刘德华和女演员的档期,闲时翻看旧日台湾八卦杂志,了解黑帮系统、政治献金的背景。他花了一周时间为人物写了十几万字的小传。
不是每次拍戏都可以这样充分准备,与《东邪西毒》一起套拍的无厘头喜剧《东成西就》在港片粉丝心目中,地位并不低于前者,但生产过程完全是出闹剧。王家卫与一干明星签了两部戏的合约,讲好是《东邪西毒》一、二部。由于进度拖拉,一直没有交片,惹恼了台湾大哥,拿着-就过来了。王家卫只好哄这些演员:我有一个朋友叫刘镇伟,他拍喜剧绝对我们就用你们这个组合来,搞一部《东成西就》,其实还是《东邪西毒》的版本,只是所有人的身份都反过来了,你演段皇爷,段皇爷是一个西域来的,是个印度人。噢,印度人。梁家辉一听就快疯了,你已经答应了,也不愿意看着王家卫被别人白白砍死,但是也有不满啊。
《东成西就》没有剧本,刘镇伟开工时来交代一下要拍的剧情:今天你演段皇爷和段皇爷的爷爷。梁家辉已经从生气过渡到郁闷,继而到叛逆、调皮,好吧,印度人,一张口就是英语,Ok,Grandpa他和张国荣开始胡编台词。最经典的歌舞秀《双飞燕》,词是张国荣现场填写,舞蹈两人合编,梁家辉自己做的造型,就是那个丑怪至极的鱼眼睛头。他一出现所有工作人员都笑趴下了,完全无法拍摄。
最后越拍越开心,因为大家越来越投入在那个疯的状态里头,而且越编越好,从原来的有点郁闷,到慢慢进人状态,后来拍得还挺快的。
讲完这段故事,梁家辉突然蹦出一句:我们这种类型的演员,不能上艺术人生。什么坎坷的一段经历啊,什么吃苦啊,我还不过是顺着环境,顺着时间、年代的改变,而去尽量调整自己站在一个演员的岗位里头,尽自己所能去做。没有什么更深奥的理论、大道理,很简单的生活。
我演了一百多部电影,进入过一百多个故事,不管是烂故事、疯故事,还是实在的故事,我都享受了。因为我很专心,不管多累,我都会很投入,所以我觉得我其实很丰富的。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都不是在计划里头的丰富,包括我的婚姻、我的家庭,都不是我计划里头的事。
梁家辉就是这样的从心所欲,他的业余生活意想不到的丰厚。他有个朋友去了亚马孙,差点死掉,他听后很向往,暗下决心也要去三极南极、北极和珠峰。恰好探险家李乐诗邀请他去南极,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出发前他每天进行体能训练,全面体检,结果到了南极,一点都不冒险,就像跟旅行团一样。
去过南极之后,梁家辉尽管还想去北极,但他不会怂恿别人同行。
其实我们是在破坏,我们去就是在破坏。南极是一个仙境,那种宁静,我可以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发半个小时。直到队友喊上船,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屁股已经湿透。如果当时有人拍我照片,还挺傻的,嘴巴是张开的。
开聊的时候,梁家辉嘟嘟嚷囔说网上关于他演戏的资料已经讲过很多遍,可是一提起生活的有趣,他变得滔滔不绝,无法遏制。他抱怨自己老了,所以话多,他的倾诉渠道不仅是语言,还有文字。
在摆地摊的岁月里,香港《文汇报》编辑建议他用专栏稿费付水电,这个天天都出的专栏每篇500~700字,持续了一段惊人的时间。他和编辑商讨的条件就是不涉及电影界,他从未灵感枯竭过,每周一就可以一气写好七篇。从世情百态到读书心得,他关注的绝不止眼前的方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