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六年级时,他很不合群。
关于他的哥哥,就剩家里墙上的一张合影了。
那是他哥哥的中学毕业照,照片上笑得那么灿烂的一群人,不知怎的,仿佛是得了凶险的传染病,很多成了失足青年。他哥哥,也不幸成为了其中的一个。
远近的人家都躲着他们家,去菜场买肉的时候,如果他母亲像其他人一样摸摸肉的肥瘦,肉贩的脸色就会很古怪那是既不想得罪主顾,心里又实在不舒服的表情。
他从小就知道,爸爸妈妈很担心自己会走哥哥的路。可这种担心变成另一种放任:只要不成为失足少年,干嘛都行。他从小学就无所顾忌地抽烟,到毕业时,牙已经是黑的了。好多年后,他看到一部电影《返老还童》,忍不住张开嘴一笑:他10岁,就有80岁的牙齿。
他很自然地逃课甚至可以认为是奉旨逃课。老师并不待见这个失足青年的弟弟,同学呢,基本个个都被家长警告过:别跟他玩。
他在街边打台球,很快就能够一杆清台。他跟公园里的老头们下围棋,老头们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啧啧称赞,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青年宫参加入段的考试,说再不去就来不及了,20岁不成国手则终生无望。他笑一下,什么也不说。
陌生人不知道他是谁,他自己,永远知道。
2.
这学期调来的周老师,一开始显然也是这些陌生人中的一员。
他纯粹是无聊,写了周老师布置的作文。下一节课上,他没来,不知道周老师念起了他的作文,并大加表扬同学们七嘴八舌,告诉周老师:他是谁,他有一个什么样的哥哥。
他没想到周老师会找上家来,爸爸妈妈本能地以为儿子犯大错了,可周老师却说:他很有才华,好好努力吧。
才华?他觉得太滑稽了。看着周老师充满热情的年轻脸庞,他忽然想起照片上的哥哥。
他还是不上课,周老师就一趟一趟上家来。他终于烦了:你不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情况吗?你不嫌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出了他深感羞耻但不能逃避的人生定位,脏吗?
你不脏,而且你哥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已经付出了代价。
我就是脏。泪水似乎要涌上,他强自咽下,我和他是同胞兄弟,近墨者黑。
就算是你脏,不能洗吗?周老师几乎是大声疾呼。
爸爸妈妈被周老师感动了,他们也齐声说:去上课吧,好好读书,不要想你哥哥的事。
而他不想听,也不想说,因为他真的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泪。
3.
突然有一天,周老师找到他,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他心里想:有什么忙是自己能帮得上的?
我的手表掉到学校的臭水沟里了,那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工作礼物,我捞了半天都没捞上来,能帮我一下吗?周老师很焦灼。
OK呀。
他从家里拿来钩子、水管和耙子,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污水里不停地掏掏摸摸,忽然一声欢呼,已经裹上一团污物的一块硬硬的东西缓缓地露出水面了。
他赶紧用卫生纸细细地擦说是防水的表,也不能在水龙头底下冲吧。不知换了多少张卫生纸,到最后闻一闻,确实没啥味道了。他递给周老师,周老师却不接,问:你说,掉到臭水沟里的表,值不值得捡?
他愣一下:值得呀,好多钱买的吧。
那么,被弄脏的人呢?
他彻底愣住了。
忽然间,一滴水掉到了表上。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拿着纸就狂擦,擦完表,不为人知地抹了一下脸。
他知道,从此,周老师不再是陌生人了。
4。
他用了很多年才洗净自己,戒烟、戒酒、上大学。对同学和熟人的异样眼光,他假装没看到
那块表他一直戴着在他考上研究生那年,周老师送给了他。他对周老师不说感谢,因为他知道周老师不需要。他曾经是掉到臭水沟里的表,被周老师捞了起来。
人人都愿以手摘星,因为即使不成,那手势又美好又高贵;而只有很少的人不介意在臭水沟里捞起一颗灵魂,亦如捞起一弯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