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9日,柏杨在台北病逝,走完89年跌宕的人生。《丑陋的中-国人》等著作让他享誉华文世界,不为帝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更确立了他在历史长河中的地位。
本刊谨转发柏杨夫人张香华女士的回忆文章,以飨读者。遇见柏杨前,他给我的印象是:文笔恣纵,外表嬉笑怒骂,而内心愤世嫉俗,是一个怒目金刚型的人物。我从没料到,有一天自己和这位手持矛槊,出入人间的人物,会有任何关联。第一次见到柏杨,他的气质沉静,举止温文,十分出乎我的意料。尽管他手中一根接连一根的纸烟,隐隐地透露出内心的焦灼不宁,然而,大致说来,他给我一种文质彬彬的印象。翌晨,我到学校去,一进办公室,就赫然发现他的一封信,没贴邮票,显然是派人送来的。短短的几句话,很令我感动。我拨了一个电话给他,这个电话拨开了我们共同生活的序幕。后来,我们每一次会面,他总是随身携带着稿件,利用等候的片刻,不停地修改校订。看到他勤奋的一面,我领悟到,这个人是不能错过的。他的速度太快,效率太高,他不会在你的面前再三徘徊。我曾经给柏杨一句评语:你这个人,既复杂而又统一。复杂的是他对社会众生百态的洞悉,和历经险的曲折人生。统一的是他仍然是那么真挚,那么奔放,始终保持着他活泼生动的感情。他直着脊梁述说长坐冰块和右膝伤残的惨痛遭遇;他用顽皮而淘气的口吻,叙述他趁隙捡取一小截烟屁股,卷成细细的老鼠尾巴来吸食的故事,一小片碎玻璃,就是代用的火柴,被他珍宝般地珍藏着这些狱中禁锢生活的一二,听得我心痛如绞,滴下泪来。有谁知道,这个倔犟、坚韧的灵魂,竟有处世天真像孩子的一面,以及一颗感情澎湃像海潮般热烈的心!那时,柏杨寄住在罗祖光先生改装过的汽车间里。生活所需品,几乎无一物无来历。罗祖光夫妇供应的家具器皿,梁上元赠的洗衣机,寒爵送来电扇,林紫耀为他装电话,陈丽真、谈开元选购的衣物每样东西,都充满一份深挚的情意。此外,汽车间里还有一两件深含历史纪念意义的物品,那是一床旧毯子,和几套颜色不相搭配,补了又补,破得不能再破的衫裤柏杨在绿岛时所穿的囚衣,上面赫然用墨笔写着同一个号码:297。啊,那段名字被抹去的日子啊!更深人静的夜晚,柏杨常常和我谈起他在绿岛时的生活情景:无尽的潮音,寂寞地拍打崖岸的绝响。夏天太阳毒热,炙晒着溽热的囚室。一日三餐,囚房的铁门定时打开一个小洞,饭菜从外边地上推送进来。每天晨起,在荷-实弹兵士的监视下,做规定40分钟的户外散步,不准弯腰,不准坐下,动辄遭到叱喝。夜晚,室友们围绕着唱一首苍凉的老歌《老黑爵》我们决定结婚的那段时候,柏杨常无端觉得心悸,经常要吃镇静剂。夜晚,他在梦里发出惊叫和长长的叹息,仿佛一个人被推下峭壁悬崖所发出来的绝望呼喊。也有时,他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梦中无端地哭泣。就在这时,另一个困扰人的问题出现了:头痛和眼球胀痛困扰着他,我陪他到医院去检查,发现是眼球内微血管破裂,淤血沉淀淤积。9年多来,在囚室内只有一支高高悬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柏杨不停地写作,完成了三部历史研究丛书,以及一堆可与腰齐的尚未完成的稿件。光线微弱、过度辛劳和营养不良,损坏了他的眼睛。医生宣布说,这种症状分为四级,第四级是全盲,而柏杨已到了第二级。物治疗的效果很有限,唯一的办法是节制看书,减少写作。这对柏杨的打击太大了。他案上永远堆积着做不完的工作,单是历史研究丛书的校对,就已足够使他的眼疾加重。我建议由我代劳,他说:校对和生孩子一样,都是没有办法请人替代的。有人把创作比作生产。柏杨是个多产的母亲。在我们生活的天地里,柏杨最乐于厮磨其中的是书房。他常对我说:书桌是我喜欢的地方,每次一坐在书桌前,我的心就特别地宁静。他总是坐下来执笔就写,写倦了,从书房踱出来,自我排解地说:我真不想写了,我想出去玩玩,悠悠闲闲,多好。话才说完,只见他又踱回书房,继续埋首伏案。柏杨是个梁山泊好汉型的性格,看到别人遭遇困难,喜欢自告奋勇地表示:我帮你想个办法。和你为难的是谁?我去找他干。而这种爽直、勇于承担的行为,常常把一些乡愿型、老于世故的人吓住。曾经有一位出道不久的女作家,因为书籍被盗印,由她父亲出面向一家出版商求助。那天,正巧柏杨也在场,登时气得跳起来,叫道:我去找他算账。女作家父亲的反应,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事后,我们听到这对父女对柏杨的批评是:这个人太冲动。冬天早晨醒来,柏杨谈起他的童年故事:继母冷酷无情,把他这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孤零零地丢在和全家人隔离、坐落在后院一间独立的空房里。每年冬天,他一双手生满了冻疮,痛痒难当,抓得溃烂,出血流脓。清晨起床,冻得直打哆嗦,一心只盼望,在那件破棉袄内,能有一套弟妹们都有的棉布衫裤。可是,寒风从四壁钻进来,他仍旧套上那件油渍污垢,已经穿了多年的空壳榔棉袄,瑟缩地爬起来,面对冷酷无情的新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