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应该是个爱书的人。
小时候尤其爱读书,想来,一方面因为生活的单调寂静,没有伙伴,另一方面,由于有个奇怪的想法,从小认为爱书是浪漫的人。
现在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很冷的冬天,站在别人家的阳台外面,发誓只借一晚上,第二天上学就还,还要发誓不说出书的来源。然后奔回家,猫一样抹干净脸和手,跳到被窝里看书,多半是破烂缺页的,书脊软破,像烂鱼肚子,书中有我们向往的生活,它有爱情,有阴谋,有友谊,有死亡,有亲情,有欺骗,有一切一切生活中有的,而 70 年代初期的十二三岁女孩没有经历的东西。
那些年炼就了我三、四小时看一个长篇的读书速度。
小时候盼望的长大情景,是这样的:一条很长很幽静的磨石走廊里,咔嗒咔嗒走着高而细长的我,穿着布的连衫裙,穿着一双黑的高跟鞋,手里挽了一本极厚、像英汉辞典一般规模的书,毫不左顾右盼,走赂不左顾右盼和手里挽着大书,是我认为大人的模样。
有人说女孩多看了小说会想入非非,可我的经验是,如果不读那些书,更不知道该怎么过活。
少年时代最爱屠格涅夫《白净草原》。
抱着那样的一股长长的爱心,从中学毕业。
那时我做了一件蠢事,把借书的朋友得罪了。那时万分地希望在房间里布置一个自己的角落,向母亲争取来了一个湘妃竹书架,我希望书架上放满我自己的书,于是,把从朋友那儿借来的书统统赖下来不还。那几天我家的门被讨书的愤怒的人砰砰敲响,我坐在屋里只管装聋作哑。
有了书,却失去了好几个童年时代的朋友,当时的确在所不惜。
毕业后,才听说,管分配的老师拍着我的学生档案说:这是个应该去读大学中文系的同学。真可惜了她。这话使我自怜了很久,并自己从心里原谅了自己对别人书的掠夺。
心里也有酸酸的怀才不遇。
而中文系这地方,是个死琢磨书的地方。到了那里,才知道世上有许多可恨的书,世界第一可恨的是古汉语,第二可恨是语言学概论,第三可恨的是把喜欢看的所有的中外名著都变成中心思想、写作特色和意义、历史作用之类。要考试的那些奇长的夜晚,我和小丹龟缩在八舍六楼靠沿室的角落里对背五四文学社团和鲁迅的三个分期,睏得小丹眼白像兔子一样变成了红的。我面对着她,心里直想,我为什么讨厌书,我是堕落了。
20 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堕落,是很不安很绝望的
。 那种对书越来越甚的反感和惧怕,只在心里窜来窜去,和自小对书的崇拜日复一日做艰苦的斗争,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说。
到了考试前那些可怕的复习日。复习到半夜就去食堂吃夜宵。食堂里又黑又冷,露出黄灯的窗口围着些复习的同学,全部被逼得鼻青眼肿。在食堂里,终于有一天,我和小丹同外文系的一伙男生冲突起来,奇瘦的小丹暴跳如雷,我们和那伙男生在食堂的队伍里就大打出手!
被我们揪出的男生惊奇地嚷:小姑娘这么凶噢!他又急又气,却笑 了起来。
的确像被逼急了眼的兔子。
很刺激地打赢了一架。
再回去看书时,几乎要哭出来。
买际四年的中文系生活,除了使我读到大量的书以外,还给了我两样品质:一是对书的敢怒不敢言,我恨它们,当它们给我压力,使我感到枯燥、机械的时候。另一个,是对自己所爱的书的克制态度。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公开地仇视文学书了,我做的毕业论文是关于童话的。那时我的英文并不好,却每天练习翻译英美的现代童话,它们使那时飘摇不定又感到孤独的我体会到了温馨和放松。
从学校回到家,真正带回了一书柜的书,许多的名著,许多的理论书,许多的卡片把一本完整的书变成了完全功利目的条条。书柜就放在原先湘妃竹书架的地方,那个书架上面放鞋。那天晚上,躺在家里暖和的小床上,遥遥看到床对面的书柜玻璃在城市的夜色中泛着微光,心想:我是不会去动你的。发着这恶狠狠的誓言时,由于从书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全身都软而酸疼。
从此不以书多为荣。
按说,书总是有价值的,读书人的喜爱和收藏韦,仿佛是种斯文,是种美德,是种炫耀,是种俗气。大学四年,同学里拿书压--的模样,看得太累了!大学毕业并不是懂事的年龄,一心要把四年以及四年的书全然忘掉。
重新做一个快快活活的人。
重新做一个 7 点就上床,吃一颗话梅看电视听音乐的人。
大学毕了业,拿一份不用愁生活只买奢侈品的工资,又没烦恼人的恋爱,又有一个好好的心爱的工作,这样的日子最好过,风一样在天上飘来飘去,看多了拔起头发要雅,白起眼睛要雅,决心要自然,要天朴,要不避俗,要敢亲切地说出自己不雅但真心的所爱。
如此这般地准备好了新的生活态度,过起了作为成年人的漫长日子。
晚上睡觉前宽出了寂寞。找来杂志和新出的三毛的书看,软和干净的床,小灯,书,心平气和地去读书,使人感到了亲切相知的温情,书前灯影的黑暗里,不太多的回忆和许多许多的向往一一浮现,这是非常美丽的时刻。
然后仍旧感觉到寂寞。
不知道的人说:恐怕该定定心谈恋爱了。这女孩。
我知道那是因为一个疑问:仍旧想知道世界和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寂寞和疑问,哪怕嫁一个苏格拉底,也不能消除的。
又想到了书,又走回到书的旁边。
重新再读萨特,读弗洛伊德和鲁迅,读西蒙波娃,好象从海里爬到岩石上,爬起来很难,如果上面有人拉一把,一悠,就上去了。上面是新天地。
好不容易才发现,书象世界上的人,有的给你痛苦和窒息,有的使你很快活。
到了 30 岁,才真正有了一个自己心爱的书柜,将有名然而不爱读的书统统请到组合柜的高架上,并放在里层,不让他们严正的脸破坏屋里的气氛,新书柜里留下了屠格涅夫和《彼得潘》。我把《彼得潘》翻译过来并付梓出版,我打算买 70 本我的《女中学生三部曲》送人,但买 100 本《彼得潘》送人。
即使是一个童话,只要是你真心之所爱,就没有什么可含羞的。我想,到了 30 岁的今天,我真正是一个爱书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