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送来一份《申报》。拆开来,照例先从第五张《自由谈》看起。突然,庐隐死了四个大字印进我的眼帘,我以为自己看错了题,或者是同名的死了!仔细一看,果然是和我有过一度交情的庐隐死了!上帝,我该不是在做梦吧!我的心战栗起来了,眼睛里尽是些庐隐的影子在晃着:快乐的、忱郁的、沉静的、甚至连那次在四海春喝醉了酒的庐隐、在《民国日报》社打哈哈、在我的小房里叹气的庐隐,通通来到我的眼前了!
我和庐隐认识,是在一九二九年的春天。那时我和小鹿在编辑北平《民国日报》副刊,她和小鹿是很好的朋友,因此常常来报馆谈天。但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四海春。这大是许小炎先生请客,女宾就只有我们三人。她和小鹿都是会喝酒的,我看到她那种一杯一口象夏天喝汽水一般的情形,就吓得瞠目咋舌。 来!我们来敬这位远道来的新朋友小兵三杯!
小鹿敬完了酒后,第一个站起来敬我酒的就是庐隐。我那时真为难极了,要想拒绝她,我们是初次见面,于面子有点过不去;索性喝三杯吧,又怕她以为我也和她一样酒量大,再来三杯,别的人也跟着每人来三杯,那可糟了!幸而急极生计,我假装有病不能多喝酒,只能接受一杯,其余请小鹿做代表。后来居然她两个人醉得一塌糊涂,大笑大闹,一直到下午五点钟(饭是十二时开始吃的),才叫车子送她们回去。
这一次我们没有谈什么,她只问了些我当兵时的情形。
现在你还想当兵吗?她笑着问我。
只要有机会,当然去的!
我佩服你,我是没有这种勇敢的。
当然,你怎么舍得你的小庐隐呢!
小鹿这句话又引起了她的悲哀,于是她立刻沉下脸来叹息了!
又是一天下午,她来报馆找我们玩,三个人坐在我那间编辑室兼寝室、会客堂、休息室,有时还当食堂用的小房间里,吃花生、剥瓜子。小鹿提议要她将她写给李唯建先生的情书发表,她笑着说:那有什么关系!发表就发表,不过慢一点,也许我们不能成功哩。
咯咯咯,又是她的笑声。
我自从知道她的丈夫死了,庐隐整天过着以泪洗面,以酒消愁的生活以后,我便替她担忧,一听到小鹿说她有了新的小爱人,我才为她庆幸起来。
又是一个热得令人要自SHA的夏天午后,她又来找我们谈天。
这两天你的小爱人来看过你没有?
小鹿是惯于开玩笑的,她一进门,就取笑她。
唉,也许是一幕悲剧呢,我知道有许多人会说我的闲语,因为我是个生了孩子的老母亲,而他只能做我的小弟弟。但,管他妈的,恋爱是自己的事,怕别人反对干什么?
由她这几句话里,我看出了她内心的矛盾。一方面在顾虑着社会的闲言,一方面正被爱之火焰燃烧得厉害的她,又想不顾一切地过着她的热恋生活。
闲话,只当它放屁,你只管爱你的好了。庐隐,我赞成你们早点结婚。 小鹿说。
一个人连恋爱都没有自由,简直就不要做人了!我也正颜厉色地说。
我那时虽和她认识不久,但也很懂得她的心理,了解她的为人,虽然她的思想和我不同,但在友谊上,我们是有相当的好的!
不久,报纸遭了厄运,以过激的罪名被封闭了。从此我和小鹿搬进了女师大,而庐隐也不常来了。
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们就没有见过面,现在是永远不能见面了!唉!
是前年的冬天,我到三德坊看小鹿,她对我说:
小兵,你快去看看庐隐吧,前次她来还在问你呢。她现在怪可怜的,你去看看她吧。怎么,怪可怜的?她不是已经和她的小爱人结婚了,生活得很幸福吗? 我听了说她可怜的话,不觉大大地惊奇起来。
结婚了虽然幸福,可是孩子不断地来,这就使她苦死了!
现在生了几个?
虽然只有两个,可是已经我知道底下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
唉!太苦了!那比生孩子还要苦痛,还要危险呢。可不是吗!她说做女人真无聊,太痛苦了,倒是生不如死。
我好几次下决心去看她,而且有一次竟约好了辉群女士,先在她家里吃了晚饭,再去看庐隐,然后大家一同去看工部局女子中学的游艺会。后来不知临时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我失约了,没有到辉群那里吃饭。但我们后来终于在会场碰着了。
庐隐呢?我问辉群。
就在前面,你看见没有?咧,那位穿灰色旗袍的就是她。
顺着她的手指去,远远地我望见一幅消瘦的、憔悴的侧面影,不觉长叹了一声。
你要不要找她?辉群问我。
不要,这里人太多,不好说话,还是改天我去看她吧。
唉!谁知错过了那次见面的机会,以后就永远见不到她了!
庐隐,你个人是得到了解脱,永远离开了这苦恼的人间。但你在九泉之下,也曾想到你丈夫和女儿的悲哀?三岁的孩子,虽然不知道你是死了,她以为你在睡着,等下就会醒来的,但这无知的幼儿的惨状,更是多么令人痛心呵!
庐隐,由于你的死,使我忆起了和你同病而亡的冰之烈文先生的故妻。你和冰之都被庸医所误,想起来真痛心。一个女人的生命是多么渺茫呵,不是死于刀-之下,便是送掉在孩子手里。我不是乐生畏死的人,但我觉得对社会曾经有相当贡献、在文学上有希望的人,是不应如此轻易地死去的。你们的死的确是社会的一个损失呵! 写到这里,已经是起更时候,外面正下着大雨,响着暴雷,我放下笔,对着电光闪闪的天空呆望着,两颗泪珠从我的眼里掉下了。
庐隐,如果你死而有知的话,该了解我此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