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郑曼曼是同一天生的。妈妈说,我出生时极顺利,而邻床的郑曼曼,磨蹭了六个小时才肯露出头来,难怪取名叫曼曼。我们一个是紧锣密鼓的急急风,一个是一字一顿的慢板,偏偏又是吵不散的好姐妹。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我要她跟我一起报考市里的重点高中,可曼曼却不紧不慢地说:我无法与你保持同样的步伐,我听到的鼓点与你不同。就让我跟着自己的节拍走吧。
就此,我们的人生轨迹彻底分开。我咬紧牙关,一路狂奔:重点大学,考研,北漂多年来马不停蹄,奋力厮SHA,终于成为一家知名外企的白领。而郑曼曼,悠悠然上了一个二流的中医学校,轻松地在附近的小县城医院谋得职位,心满意足地拿着1000多块的薪水过日子。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早早嫁了当地的一个小学教师,生了一对龙凤胎,已经3岁。
那年春节回家,曼曼踢踢踏踏地领着孩子来看我。剪着显然与脸形不配的妈妈头,微胖的身材,宽松的休闲装,与我,就像是两个星球的人。一对孩子倒是可爱,穿得肥嘟嘟的,笑嘻嘻地齐齐向我作揖拜年,活像年画上的金童玉女。
曼曼走后,老爸老妈津津有味地聊着那对双胞胎。话里话外,都埋怨我至今单身,害他们怀中空空。还是曼曼好,周末就可以与父母团聚。我不禁骇笑:算了吧,上班守一堆枯草根子,能闷成莫高窟的石像,下班侍弄两个泼猴,不累瘫了也烦透了。最重要的是,她的年薪还不抵我的月薪。这种日子,我一天也挨不下去!
今年的国庆节回家。二老拿出看家本领,长篇大论地给我讲女大当嫁的道理。我耳朵嗡嗡直响,借口要去看曼曼才得以溜出家门。
那所医院乍看很不起眼,一进去才发现是个极大的院落。院里长着郁郁葱葱的老树,开着碗口大的月季。中医室很静,纱窗外鸟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曼曼正给一位老人看病,她身后是一排高高的柜子,一格一格写着草的名字。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老人详述着自己的陈年病痛,目光里有种孩子般的依赖和信任。曼曼眼神沉稳,语气温和,从容地望闻问切。我的心忽地一动,多年以后,白衣银发的曼曼,该是一个多么优雅的老中医啊。
下班后,曼曼用自行车载我去她家。让我惊讶的是,那竟然是个不多见的小小院落。前院种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结得累累垂垂。后院种菜,一畦一畦的红白青绿,明照片眼,墙上还垂着紫色的扁豆花瀑布。
双胞胎跟他们的父亲钓鱼归来,晒得黑红,一进门就甩掉鞋子,光着脚丫咚咚咚地跑。桶里只有几条巴掌大的小鱼,一家人却热烈地讨论着红烧还是清炖,我也忍不住参与进去。女主人从容地收拾着小鱼,男主人爬上梯子摘葡萄,龙风兄妹去园子里摘菜。他们哪里会干活,简直是边吃边玩:西红柿摘下来就啃,嫩黄瓜在衣角蹭蹭毛刺咔嚓就是一口,一个大紫茄子被当成足球踢来踢去。最后两个人干脆丢了菜篮,在园子里捉蝴蝶,满园子都是清亮的笑声。
我问曼曼:孩子这样聪明,怎么不上早教班呢?她答:这样的好时光最适合这样过,不用急着把春天变成夏天,要学习,以后有的是工夫。曼曼的口气如此悠闲,仿佛她的孩子是两粒普通的大麦种子,要由着它们在土壤里安静地做梦。
晚饭后,我躺在竹椅上乘凉,耳边虫声唧唧。洗完澡的孩子们挨过来,小身体又香又软。他们争着让我看葡萄叶缝隙处的星星:这一颗是哥哥的,那一颗是妹妹的,还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兄妹俩慷慨地将一颗小小的星星送给了我,并命名为鼠鼠鼠。我道谢之后,掩住脸笑了很久。
如果在北京,此时闪烁在我眼前的决不是柔和的星光,而是液晶显示屏熟悉的亮光。我叹口气:曼曼,我有些羡慕你了。她回答:我也羡慕过你,可我先生说,谁都不必失落,适合自己的人生就是最好的人生。每颗星星都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光彩。就像我们两个,谁也不曾辜负自己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