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哀的剧本一般都以请来证人和文书制订婚约或口授遗嘱而结束。
正是托了这个福,O。F在试排中就在舞台上占据了固定的位置。当一些主要演员还只能在象征性的道具中走来走去的时候,那张在莫里哀剧中多次用过的文书案子已经给他放好了。小桌子虽然被病床遮了一半,不过纸和墨水瓶却是放得好好的,墨水瓶旁边还有两支鹅毛笔。
费里凯,劳驾,可别折腾!导演对O。F说。
你说什么?他问。
O。F在剧院已经度过二十六个春秋了。去年是逢五的周年,剧院领导给他发了一张纪念奖状、一瓶香槟酒和一封贺信。在这1/4个世纪的舞台生涯中,他的最大业绩是跑过几次只说一两句话的小龙套。由于不甘寂寞,他总是在演出中试图给剧本增添点儿东西,可是他的努力无一不以碰壁而告终。
这次他记住了导演提醒他的话,只是不声不响地记录着垂死老人的遗嘱。
但是在第六次排练时,他打起喷嚏来了,而且还伴有咳嗽。他放下笔,掏出一条巨大的红格子手帕,大声地擤起鼻涕来。他想,这点儿情节总是可以加进去的。
可是当他擤到第三下时,导演就注意到了。
你感冒了?导演问。
也许。他说,我可能在什么地方冻着了。
他两夜没有睡着,深悔自己在像擤鼻涕这类表面手法上动脑筋,觉得应该从内心来塑造这个文书。
第三天,他把小桌子往台中央推了推,不过还是被床帘遮住半张脸。
他从自己的位置上向垂死的老人投以异样的目光开始是讥讽的,继而是鄙视的,最后则是仇恨的。在两个不眠之夜里他悟出来的是:这个文书从小被躺在床上的那位父亲遗弃他乡,是孤苦伶仃地成长起来的,因此他总是忌妒那些有父亲的孩子。今天他是第一次面对即将咽气的父亲,但这个没心肝的人在遗嘱里还不承认他这个儿子。
他记录不下去了,不断地抬起头来,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芒。扮演咽气老人的那个演员烦躁起来。
你老瞪我干吗?
导演也过来了。
你又折腾啦,费里凯!
我只是对这个坏父亲做出反应。他深感委屈地解释。
人家说什么,就记录什么。导演向他吼道,你什么反应也用不着做。
他咽了口唾沫,在墨水瓶里蘸了一下,继续写起来。一连几天,他脑子里都是空白。后来,有东西开始在他脑子里出现,最后,这东西成形了。
起初他只是木然坐着,记下病人口授的话。可是他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对这种动作是无可厚非的,因为老式鹅毛笔书写不畅是常事。他甩了甩笔,然后放进嘴里,把它舔干净,可是纸上还是留下了墨渍。他恼火地摇摇头,拿过第二支笔,可是那支也不顺手。坐在观众席里的那几个行家都兴趣十足地看他怎样对付鹅毛笔。后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刀,削了削笔,正想拿起来试一试的时候,咽了气的父亲坐起来了。
排练中断。尖刻、无情和粗暴的指责声四起。唉,让我们忘了这充满屈辱的时刻吧!
O。F消沉了,一连几天,他像一架机器一样只是呆板地记录,但他只能憋到公演那天。就在开幕前几分钟,在化妆室里,他脑子里闪耀着对角色全新的理解。这样的理解虽然大胆,但谁也无法指责。他要一块黑绸,哪怕一块黑纱也行。
在首场演出中,这位文书臂缠黑纱登上舞台。文书是穿黑衣服的,所以袖子上的黑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从他沉着的表情中没有人看得出来他刚失去了生活的唯一慰藉爱女珍妮。他坐下来,写着,但在他心中,痛楚像海浪一样汹涌澎湃,因为垂死的老人唤醒了他对已故女儿的怀念。这位父亲弥留之际的痛苦使他差一点儿就要放声大哭,然而他以铁的意志控制住了自己。谁也没有看出他的这场内心搏斗。
演出获得巨大的成功。评论家纷纷对演员的表演进行分析。可是以这些人的眼光,他们只能论及那些表面的、易于讨好的角色,对于文书一角只字未提。他挥挥手这些人根本不懂何谓艺术!鲜为人知的情况下也能创造出伟大的成就这样做值得吗?值得。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