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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穷人家里,不自觉地,我就会觉得松弛,觉得怎么做都没有什么不合适。但是到富人家里,我就开始谨慎起来,端正起来,不自觉地告诫自己,要配得上这里的东西,不要惹人笑话那么多人啊,生来都是势利的,都嫌贫爱富,笑贫羡富。
重要的不是物质的富贵,而是精神的富贵。这话不知道是谁说的。但到生活中看看就知道,它的底子是多么的薄脆。精神的富贵若没有物质的富贵垫着,有几个人能看得见?在这庸俗的人世,多少人不是被物质的富贵征服,且很满足于被物质的富贵征服?简直是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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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宜,打折,赠送如此这般的广告噱头,无非都是在拿价格说事,从而刺激人去买东西。都直白、粗陋,乃至恶俗。所以,那句话就显得很高明:你,值得拥有。如此婉约,如此雅致,如此珍爱地奉承着你,宝贝着你:你,值得拥有。似乎你天然地拥有一张资格证,而这张证的获得和钱没有任何关系。在听到的一瞬间,你尽可以陶醉在这样的气氛里,理所当然地顺应他们的推断:我,值得拥有。那么,以此荡开:XX别墅,你,值得拥有。XX手机,你,值得拥有无边无际的句式复制批发,排山倒海而来。但是,很快,那点儿短命的虚幻的情境随即就撞碎在那块坚硬无比的巨型礁石上:没有钱,你,如何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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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见到一些演说家,口若悬河,讲解产品,推销保险每当听见口才太好的人说话,我都有一种压迫感。他们的肢体、声音、气色、表情、眼神,连同那些消失在空气中的词汇,这一切都构成一种奇妙的氛围,我很愿意暂时忘了自己。但是,只要从这个氛围中出去,我就会立刻清醒,迅速地把刚刚听过的忘掉。
还有那些喜欢诉苦的人,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不幸。不幸福是一种耻辱。这是--BO尔赫斯的话,那么,把这耻辱再展示出来,就是双重的耻辱。也因此,当听到某人复述自己的不幸尤其是当众进行复述时,我就会觉得这已经带有表演成分是的,单独的讲述总还是稍微私密一些,接近于本色演出。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沉默的人,对自己的苦难经常保持沉默的人,他们无声的包容和承受,往往让我尊敬。
那些能言善辩的人,那些习惯倾诉的人,他们貌似富人,语言的富人,其实他们都是穷人。他们把财富都抹在了嘴上,所以成了穷人。而那些沉默者,他们恰恰相反,虽然他们的富都变不成钱,甚至只会是刺伤自己的刀子,但他们都是富人。
我不能接受那些把苦难挂在嘴上的人。那天,在茶馆,我听到有个男人冷冷地说:把苦难挂在嘴上,就是没教养。人可以很苦,但不可以没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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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次,在街头,我看见那些女孩的穿着,有的一望而知就是暴发户,把什么好东西都堆在外头:耳朵上、脖子上丰富到〇唆,华丽到繁杂,生怕别人不知道。是那种满当当的穷。
那些雍容的,满不在乎的,总是表现出生来就是在享受富的人,在我看来,也是穷:苍白的,单薄的,不堪一击的穷。
和那些富人在一起时,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出富下面掩藏的穷。他们压不住这种穷,或者是富:住过多么高级的酒店,见过多么显赫的人这些必须得提,一定得提。该露不露,心里难受。该烧不烧,心里发焦。露和烧,在我们豫北方言里都是炫耀之意。露和烧的人,都是穷的。
也许,真正的富,只有这种:在穷中历练过,历练得很多,很深,然后抵达了富。这种富,才是最扎实的,最经得起推敲的,最有神采和韵味的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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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听朋友们讲童年,讲少年,讲那些不靠谱的事。讲着讲着,大家都猖狂起来,没心没肺地大笑着。回忆过去,总有一种很富裕的感觉。回忆是件多么奇妙的事啊,首先是那么安全,因为已经是过去时。其次是那么乖巧,让讲述者可以对它选择性地遗忘、删节甚至跳过,也可以随便篡改甚至颠覆性再造。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能够留下来的回忆都是人们大浪淘沙淘下来的金子,这金子可供人们去置换宝贵的充实和满足。
回忆,让人成为富人。
然而,只回忆乐趣的人,又该是多么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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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村,夏季雨天,我坐在大门口看雨。透明的雨珠从天而降,忽大忽小,忽急忽缓,带着浅浅的一层灰气。
有农人从地里回来了,淋着雨。有匆匆走着的,边走边骂着雨,有慢慢走着的,哼着小调,就那么湿着头发和衣裳。我就觉得,那匆匆走着的人,就是穷人,那慢慢走着的,就是富人。而也有那么一些人,看着雨却丝毫没有知觉的,也是穷人吧。
穷和富,原来是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得到的,也是瞬间就可以变化得了的。你看那从银行出来取着鼓鼓囊囊现金的富人,他眉头紧锁,就是一个穷人。你看那开着三轮车卖完了菜回家的农夫,他双手泥泞,却俨然一个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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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中-国人,不休息,拼命挣钱,挣钱后也不吃好的,不穿好的,就买房子,小房子,大房子说话的是一个外国男人,他说话的对象是一张中-国面孔,那男人彬彬有礼地笑着,点着头。
是啊,很多中-国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就是这么努力,就是这么励志,就是这么辛苦就是这么穷。骨子里的穷。即使是富,也富得那么穷。
穷得太久了。穷得太深了。穷得不能再穷了。
什么时候才能富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