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9日是徐然(化名)的节日。这个节日有一个美丽的标志:四叶草。
四叶草有幸运的寓意。但是,也许没有人愿意和徐然一起过这个节:国际罕见病日。2008年2月29日,欧洲罕见病组织发起国际罕见病日(RareDiseaseDay),以2月29日这个四年一次的日子来表达罕见病之罕见。
对于四叶草的标志,徐然的感情一直很复杂:如果我幸运,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如果不幸运,又怎么会是那1%的可治疗患者之一;如果幸运,怎么会一辈子背着每年200万元医疗费的负担;如果不幸运,怎么会碰巧得到捐助。
一位罕见病人的挣扎
6岁之前,徐然还在浙江一个县城里过着快乐的生活,每天与小伙伴在家属大院里搞破坏。
此后没多久,徐然的快乐就因为持续性的骨痛戛然而止。那是一种不分昼夜、没有间歇的疼痛,徐然惟一的期望是少一点肢体断裂似的刺痛。
那段日子里,无论阴晴雨雪,家里总是晾着洗过的被单,因为每天晚上,徐然都会疼得大汗淋漓。母亲不想在床单上垫上一层塑料布,怕她睡起来不舒服。
与痛苦相伴的是越来越大的肚子。但在那个时候,县医院里最有名的医生也只能诊断出这是脾脏肿大,究竟什么原因没人知道。在此后几年中,家庭的欢笑在徐然痛苦的呻吟中消磨殆尽。母亲带着她四处求医,甚至求神问卜,驱鬼符水徐然记不清喝了多少。在天真无邪的年纪,徐然对绝望有了无比深刻的认识。
这种感觉,局外人永远也体会不到。徐然说,8岁那年,她终于在上海的一家医院知道了折磨自己的叫做戈谢病。
戈谢病是一种由基因变异引起的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表现为多系统的脂质沉积,累及血液、肝脾、骨骼及神经系统,能导致肝脾肿大、贫血、血小板减少、骨痛以及骨骼病变,发育迟缓而可能终身残疾甚至死亡。
也在那一年,徐然的脾脏被切除了。手术后的徐然,整天乐呵呵的。病房里的病友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适应徐然的态度,那么疼,怎么笑得出来?徐然没有告诉他们,这种常人无法忍受的术后疼痛,她几乎每天都在经历,快麻木了。
徐然用一个脾脏换来了正常人的生活。虽然还不能跑跑跳跳,但只要不在疼痛中挣扎,她就心满意足了。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徐然和她的家人都无法对这种罕见病有足够的认识。所以两年后当她旧病复发,骨痛更加严重时,还没到花季的徐然想到了终结自己的生命。
没走到那一步的人,都觉得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爬到楼顶,眼一闭,向下一跳,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可真的到了那时候,你会觉得生命中还有太多的东西割舍不下,觉得哪怕多活一天,能看到父母,说几句话也好。于是,徐然休学一年,跟母亲再次踏上求医之路,而父亲,则留守在家为求医路上的巨额花费而奔波。
知道了什么病,求医就要顺利得多。很快,徐然知道了自己的病居然可以治疗。只要坚持用,自己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她有了劫后余生的感慨,但母亲却依旧面如死灰。近200万元,这是徐然一年的品花费,而且还要托人从香港偷偷地将品带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充满了期盼。徐然梦中都在微笑,虽然依旧会屡屡被肢体撕裂般的刺痛惊醒,但恐惧逐渐消退。在整个县城募捐的资助下,徐然用上了,疼痛消失了,肚子不再变大,能去上学了,就连小区楼下的花草树木,在她眼中都变得更加色彩斑斓。
6个月之后,钱花完了,黑暗再次降临。
一年后,1998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徐然独自在家。她拿着电视遥控器,无聊地换着台,希望找部喜剧片转移一下注意力,以减轻疼痛的感受,这是她自创的精神疗法。
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来了,电视里的一句话飘进徐然的耳朵北京一位戈谢病患者去年得到了美--国健赞公司的无偿捐助。这句话像炸雷一样震懵了徐然,以至于她没来得及听清这家公司的名字。
等她回过神来,节目已结束。从那天晚上开始,徐然的父母24小时轮番守在电视机前,在几个可能的频道间不停换台,希望能够看到节目的重播。终于,在第三天下午,他们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家公司的名字。
之后是近乎疯狂的求救。徐然说,那时候,整个县城也没几台电脑,父亲愣是坐了2个小时的长途车去了另一个城市,托人向美--国发出了求援信。又过了很长时间,辗转通过世界健康联合会,徐然拿到了特效,噩梦终于隐去。
1680万人的痛苦
我要感谢一个人,邹正涛。徐然说,邹正涛就是当年电视里那则捐助新闻的主角,也是北京首例戈谢病患者。
与徐然的经历相似,出生在北京的邹正涛2岁时被确诊为戈谢病,4岁时,邹正涛的脾脏被完全切除。这一年,邹正涛的母亲得知美--国健赞公司生产一种注射用的能控制戈谢病,立刻跑到美--国大使馆,蹲点一样坚守了一个月,终于换来了向美--国公司求救的机会。
3年后的1997年,这款治疗戈谢病的特效以慈善捐赠的形式获得特批进入中-国,邹正涛、徐然还有其他100多位通过各种途径获得了消息的患者,终于摆脱了无休止的疼痛。
2012年,24岁的邹正涛大学毕业后发起成立了北京正涛戈谢氏罕见病关爱中心。这是全国惟一的戈谢病病友组织,为患者获得医疗保障而四处呼吁。
徐然也是这个病友组织中的活跃者。她说,很多人加入病友组织的直接目的就是获得免费用,但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如蛆附骨的恐慌:如果哪一天企业捐不起了,怎么办?
病友组织就像在与时间赛跑,如果能在慈善捐助结束之前,让国家成为救助主体,那才是噩梦的真正结束。她说。
不过,上海市医学会罕见病专科分会主任委员李定国在接受《望东方周刊》采访时表示,这场赛跑还远远没有看到终点。
除了上述身份,李定国还是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市政协副秘书长、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消化内科主任。
从2009年开始,李定国连续3年在全国两会期间提交政协提案,建言国家建立罕见病医疗保障制度。
李定国说,目前约有30个国家和地区已将罕见病治疗纳入医疗保障。中-国政府已将罕见病诊治纳入十二五规划,卫生部提出对罕见病品加强统一管理,罕见病研究资助经费投入越来越多,近5年获得的经费为1986年至2012年总经费的80%。
这些进步距离徐然的梦想依然遥远。李定国更焦急。据估计,全国大约有1000多万的罕见病人,他们比徐然更绝望。
戈谢病,只是60007000种罕见病之一。与戈谢病不同,很多罕见病都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瓷娃娃、蝴蝶结、蝴蝶宝贝、企鹅人、亨廷顿舞蹈症、渐冻人等等。但对承受者来说,每一个名字都意味着一段充满血泪的悲怆。
瓷娃娃学名成骨不全症,又称脆骨病。病情严重的患者,打个喷嚏,甚至一次哈哈大笑,都可能导致骨折;蝴蝶结学名是结节性硬化症,患者的脸上因为病变会出现蝴蝶状的结节;蝴蝶宝贝学名大疱性表皮松解症,患者的皮肤如同蝴蝶翅膀一样斑驳,这都是由水疱或血疱,以及创伤溃烂引起的;企鹅人源自基因突变,医学上暂时无解,患者发病初期站立不稳,走路摇晃,步态状如企鹅,到后来会连吞咽也变得困难;亨廷顿舞蹈症的患者,总是会表现出无法控制的自主性运动,就像跳着毫无美感的舞蹈;渐冻人是指患者因为肌肉萎缩而失去各种生活能力直至全身瘫痪、肌肉衰竭,著名科学家斯蒂芬霍金正是这种罕见病的患者之一。
总体来说,中-国正在遭受罕见病折磨的约有1680万人。李定国说,罕见病中90%以上是严重的疾病,60%是儿童发病,30%的病人寿命不到5年。这些罕见病中,只有不到1%找到了有效的治疗方法,但并不代表这1%的幸运儿就可以活下去。
现实是,由于涉及代谢、内分泌、骨科、神经科、血液科等多个学科,确诊困难,再加上医生对罕见病认识有限,所以,诊断过程中的误诊率高达44%。要诊断一种罕见病,最少要看5名医生,最多要看10名医生。而要确诊一个病人,最少需要5年,甚至需要30年。很多罕见病患者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身体和家庭就已经拖垮了。李定国说。
确诊之后,还有75%的罕见病治疗不规范。李定国说,相比其他罕见病患者,徐然已经算幸运了,因为能够确诊,还能用。要知道,罕见病的物都非常昂贵,有些治疗超罕见疾病的物每年花费都在二三百万元,目前都是自费。当年美--国公司对戈谢病人的捐助,实在是因缘际会的巧合,无法复制。
惟一的救赎之道
买不到、买不起,是大多数罕见病人的燃眉之急。在李定国看来,这个问题只能从制度层面来解决。
治疗罕见病的物叫做孤儿,20002010年,美--国上市了64种孤儿,中-国只有16种,其中有10种完全依靠进口。中-国平均上市的时间比美--国要晚6。6年。李定国说,一种进入中-国,要经过非常艰难的临床试验,一个进来,要做200例患者的试验,但罕见病患者人数本来就少,确诊又难,要找到200个病人比登天还难,所以就拖在那里了。
他介绍,一般的走程序要五六年,罕见病用五六年肯定不够,一个引进中-国没有10年解决不了。可是,有多少病人等得了10年呢?
我跟监部门讨论,孤儿要有绿色通道,可是试点的时候,就发现很多厂都打着孤儿的旗号来申请,实际上并不治疗罕见病。从这点就可以看出,中-国的罕见病治疗体系还在最基础的阶段,我们现在做的只能是先确定罕见病和孤儿的标准。
健赞(上海)生物医咨询有限公司总经理吴斌告诉记者,1997年-2008年,健赞通过世界健康基金会向130多位中-国戈谢病患者捐助了治疗物思而赞;2008年,健赞与中华慈善总会建立合作伙伴关系,继续捐赠思而赞。不过,吴斌忧虑的是,思而赞已经在国内上市了,但由于没有进国家医保品目录,除了靠捐助获得品的病人外,其他人只能放弃治疗。
1983年,美--国通过了世界上第一个孤儿法案。后来,--、澳大利亚、欧盟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也先后出台了孤儿相关法律。在医疗费用的保障上,美--国的做法是立法要求商业保险必须覆盖罕见病患者。有的国家会设立一个罕见病医疗专项基金。而巴西、俄罗斯,以及中-国的台湾、香港地区则是由政府承担物费用。
上海市医学会罕见病专科分会现在做的,就是在上海推动出台一个罕见病法规,建立一个工作机制,采取一个临时保障措施。李定国说。
我告诉每一个人,绝大多数罕见病是遗传病,由基因缺陷导致。每个人的基因中平均约有7组到10组基因存在缺陷,一旦父母双方存在相同的缺陷基因,孩子就有可能患上罕见病。所以,每个人的亲人都有可能患上罕见病。李定国说,这几乎是他游说各方的开场白。
李定国建议从法律层面入手来降低费。通过立法让国家成为罕见病救助的主体,是罕见病惟一的救赎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