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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三顿滴水未沾,少年小鱼冷得不行,咯咯打战的牙花子,带得他浑身都发抖了,他紧了紧束在腰间的一截草绳,双手紧紧插在-前,竹竿一般细瘦的腰身,弯得更紧更低,以保持住身上的热量。
要是在前几天,少年早已与哥姐三人,坐在炕桌跟前,一起写作业了。母亲把炕烧得都能烙锅盔,双脚放在褥子上面,都不敢挨炕席。
然而再温暖的世界,也没人要他了。
姐姐和哥哥两个,只要诚心找他,早跟在狗子小黑后面,一下子就能找着他。他们怎么就不来找呢?该不是鱼小刚带着萧老师,找到母亲跟前,已经把状告下了,那可咋办呀?
万老师一定也去家里了,万老师一向脓稀得很,一说话就带出尿水水儿。万老师一定哭哭啼啼地说,你娃把我的前途都毁了!
这么严重的错误,咋就叫我摊上了?少年眼里和心中的星星,就是点点泪珠,在天地同悲的情景之下,整个世界又饥又饿,万物都冻哭了。早上放学站队的时候,忽然变成了孤家寡人,回看身后的村庄,沟口往下似一个葫芦,两排葫芦籽一样排列的房屋,呈分列式站在两边,最底下一个封冻的水库,反射着寒战的星光。
为了抵御寒风的冲刷,少年悄悄溜进村庄,向人气足的地方靠拢。灯光把户户农家的屋里照得亮堂堂的,大概是灯下最黑的缘故吧,门外高低不平的疙瘩土路,抬腿难见双脚。
少年小鱼眼前的黑,是煤黑墨黑烟黑锅黑--人心肝的黑。这黑黑得伶俐黑得惊奇,黑得精灵乱飞的样子,像盗墓贼进入古墓深处,暗道尽头出现光点,夜明珠发出的熠熠光泽,诱他继续深入;像狗子小黑缎子似的皮毛,黑得发乌的明丽之影,影子却总不见到来。
飞成大象的花斑小猪、颠倒时空的夜行火车、身份善变的小刚、深藏潭底的黑龙、马队踩扁的魂魄、女鬼上身的花猫
多少年过去,差一点做了天文学家兼环保学者的鱼小鱼同志,永远都忘不了,12 岁那年的那天晚上,他在鬼街的遭遇。误打误撞进入鬼街,少年小鱼眼前的黑,是烟黑锅黑煤黑墨黑--人心肝的黑。
平日散落的庄稼秸秆,车砸人踩成细小的柴衣子,散落得满街都是。踩上去软绵绵的,猫爪落地般服帖无声。喵的一声凄厉的惨叫,安然夜行的一只花猫,被女鬼上了身。猫脸飞速旋转旋转,一个白色面影一闪,变成个老太婆,满脸白斑的万奶奶,大半辈子的羊痫风患者,双膝跪在地上,艰难地扫柴衣子。
万奶奶不是下世了么,受苦人死了必进天堂,她在天堂里也冷吗?少年看着万奶奶把耙过扫堆的柴衣子抱进一个柳条筐里,一手拄着耙子,吃力地拖回去煨炕,以保证火炕的恒温。少年的手心都出汗了,万奶奶终于远去,他才敢继续前行。
因为没有了柴衣子,少年每跨出一步,腿脚都变成了树棍棍一样,直嘟嘟戳在地上。每踩一脚下去,找不准落地的感觉,就像丢失了腿脚。
饥肠辘辘头有点晕,变成无腿少年的小鱼,感觉脚旁一队夜游的动物,的的奔跑的健壮马群,眼神邪恶的虎豹豺狼、骚臭而多情的狐仙灵鸟,似乎还包藏着蛇群蝎阵,倏然向沟底转移。
这些夜游的动物代表,边走边说着它们的话语,原来被人类破坏了领地,群落迅速缩小,它们才这样连夜迁徙,准备去往遥远的天庭,状告唯我独尊的人类。
躲避不及的少年,作为人类的代表之一,他被动物们冲撞裹挟拥倒踩扁,险些丢掉性命。少年的魂魄就地一滚,变成一个浑圆的肉球,火苗一样灿烂的肉球,浑身充满弹性,在幽冥的暗夜里,像电子一般乱飙。更像一颗自由的行星,忽然被巨大的引力场干扰,吱地发出一声暗叫,唰唰唰闪成一条直线,遇见有拐角的地方,轻轻巧巧地跳跃一阵,倏地转一个直弯。
肉球经过鬼街的地方,无论是碌碡碾子捶布石,还是青石门墩拴马桩上,都会烧起一摊鬼火,与天上的星光遥相呼应。鬼火流到窑眼流到树根流到猪身上羊身上,寄生在鬼街没走的魂灵,被跃动的鬼火激活,纷纷下凡人间。
藏在窑眼里的鱼麻子,刚一生下来,就被狠心的外婆扔到村后的沟里。等未婚的母亲爬遍沟坡找见他,脸上已爬满了蚂蚁。他算是救下来了,母亲却感染风寒而死。不知道生父是谁的鱼麻子,落下一脸麻子窝窝,就像月球表面的天坑。
因为自小在舅舅家门口长大,一辈子身份难定,双腿未瘫痪的前10 年,他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在家家户户门前担粪收尿,聚满两大桶了,就担上人见人避的粪担子,把上好的农家肥,泼进隆冬的麦田。
干着这样恶臭的营生,一天到晚一身尿骚味,早晚吃饭时间,村口的老碗会开得再热闹,见他呼地就散了。
鱼麻子家门口坡边的地窖,按照鱼麻子的说法,一直通到了地心,最底下一潭黑水,里面游动着凶恶的黑龙,黑龙不同于四海龙王,代代世袭、位列仙班,黑龙自小心灵阴暗,黑龙桀骜不驯,要是缚管不住,就会跑出来吃人。
多亏正对地窖的地方,压着另一座小庙。庙里供的二郎神杨戬,手握三叉戟,瞪着眉心倒竖的一只眼睛和平置的另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深潭,只要香火不断,他就能看住黑龙,不让它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