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台湾,春天的傍晚。
三十八岁的聂华苓走进美--国新闻处大院,她一身素装,眉宇间夹着哀怨与愁闷。过去的几十年,她一直是孤苓一朵,生于武汉,流离于重庆,又漂泊到台湾。大院里正举行一场鸡尾酒会,举杯交谈的多是诗人、作家。现场十分喧闹,身材娇小的聂华苓被热浪裹挟着飘落在椅上,任斑驳的灯光将秀气的脸庞勾勒出几分苍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越过人群,将深邃的目光投到她脸上。他叫保罗安格尔,美--国著名现代派诗人,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负责人。该工作坊主持美--国第一个以写作获学位的项目,为此,他正在世界范围内搜罗和邀请有才华的青年作家免费赴爱荷华学习和创作,台湾是其中一站。来台湾之前,他读过她的作品,还试着翻译那些意象稠密的文字。他想过去跟她说话,但是几次被人打断。酒会接近尾声时,聂华苓被人拉到了保罗跟前,他便急切地说:你就是《翡翠猫》的作者?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她毕业于金陵大学外文系,英语流畅,回答冷而尖锐:你是主人,你也没跟我说话。他以关切回报冰冷:你应该到爱荷华去!她故意冷若冰霜:我不可能去!那时候,聂华苓的处境非常糟糕,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刚刚病殁,丈夫六年不曾回家,她独自抚养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当时最让她苦恼的是,她参与编辑的《自由中-国》,因为刊登了触犯当局的内容而被查封,她整天被特务监控。她太需要抽离这险恶的环境,然而她丢不下女儿,当局也不会允许她出境。冰冷的语言,最能制造距离。然而,保罗微笑着说:我要说服你去!次日,他约她单独吃饭,送她回家。他谈她的作品,对她的《翡翠猫》《葛藤》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你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头脑性感,身子聪明!这话像箭一样,穿透她的头脑和身子,留下被命中的痛楚与畅快。她就是这样的,为文字痴狂,在文字里性感。小说《葛藤》写的就是知识分子婚外恋的悲剧。但在现实中,她认为人与生俱来要被命运的葛藤缠绕,她要寻找正确解开束缚的方法。他送她到楼下,再也不掩饰对她的一见钟情,说:你不能回家,我们应该继续走,继续谈心!他力邀她去爱荷华:我一天都不能忍受见不到你,你先跟我去--,之后到新加坡、菲律宾,然后我们一起回美--国!虽然心动,但聂华苓还是清醒的:我是母亲,还有丈夫,你是父亲,还有妻子,怎么可以放肆地说这些?保罗回答:是你让我意识到生命不完整,我觉得自己也能填补你的不完整,我们应该大胆地相爱!他情真意切,可她是一个有着强烈中-国性格的女人隐忍,因此火辣辣的情话让她不太受用。尽管1964年出于对文学梦想的追逐,以及摆脱险恶形势的需要,她接受保罗的帮助,成功登上飞往美--国的飞机,1965年,她跟分居七年的丈夫离婚,但她与保罗的关系,仍然发乎情,止乎礼。造化弄人,保罗偏是一个有着强烈美--国性格的男人不虚伪,敢说也敢做,她愈理性他爱得愈烈。保罗的妻子玛丽患有精神病,跟保罗结婚时,玛丽隐瞒了精神病史,这使得保罗整整三十年生活在不和谐的婚姻中。为给爱争取希望,他顶着法律和舆论的压力,开始了艰苦的离婚战。于万千变化中说不变的情话聂华苓获得在爱荷华大学执教的工作。1965年,她创造性地提出国际写作计划,该计划单纯地给青年作家创造良好的写作环境,没有学位束缚。被纳入计划的人,可以前往爱荷华生活四个月至两年。这需要强大的资金支持,也面临琐碎的管理事务,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挑战。
对此,保罗一直乐观地给予支持。他会在滂沱的雨夜去接聂华苓下班,告诉她他们的未来,告诉她酝酿中的国际写作计划会迎来金灿灿的太阳。面对面,年近六旬的保罗,声音和眼神中满是对她的依恋和寻觅。1966年,保罗前往欧洲列国搜集优秀的短篇小说,他每天说不同的语言,谈不同的话题,住不同的旅馆,劳累困顿,却坚持每天给她写信。在巴黎,他说:我在飞机上只睡了两个小时,非常疲倦,看到你的信,立刻来了劲这座城市十分迷人,到处都有可爱的小景,可没有你,一切都显得萧瑟冷清!在圣路易,他说:古老的屋子美极了,圣母院就在那儿每当我看到美好的事物却不能跟你分享时,就更想你,比如看到圣母院夜里飘荡的灯,在墙上、窗上撩出柔和的幻影,就分外地想你。我想回来在山上建一座活动的小屋,你可以来看我,我们一起吃晚餐!在布列塔尼,他说:每天回到房中,非常想你,每次想你,都感到贴肤的温暖,好像跟你在一起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旅行、不同的人,我可以独自应付,但在这么美、这么蛮荒的岛上,多么希望你能和我分享此刻,再见你仿佛永生永世那么渺茫,最快活的日子,将是我启程回家的那一天!他看到路边早开的桃花,会摘下一两朵,寄给她;看到巴黎大街上时髦的衣服和帽子,也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寄给她。他嘱咐聂华苓接待他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朋友,也嘱咐这些朋友,给他心上的女人带去快乐:我保证让她给你喝最好的酒,但拜托你多逗她笑,她的笑声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