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大麦三岁。日本鬼子用十几门大炮进攻乌鸦岭。那天,大麦的母亲把他哄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柴堆里,而母亲却倒在血泊中。大麦嗷嗷大哭。母亲一边吃力地往肚子里塞着肠子,一边艰难地向大麦爬去。很多苍蝇嗡嗡地在母子俩的身边飞来飞去,好像这里就是它们的天堂。而母亲却一厘米一厘米的接近地狱。大麦终于被母亲的右手抓住了,暖暖的血染在大麦的脸上,像秋天的枫叶。大麦在母亲的怀里拱着,寻找奶吃。母亲掀开衣襟,乳房上浸染着血迹。大麦含着乳头,拼命地吸着。母亲微笑着看着儿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大麦的父亲匆匆地从几十里外的穿城赶回来,用一条芦席埋了老婆。这一天,父亲从岭上移来一棵小榆树栽在门口的塘边。父亲说,大麦,这棵榆树就是你妈妈,你要好好守护它。大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鬼子从克夫桥头的红部撤走后,父亲扯了二尺白洋布,分成三条。自己一条,大麦一条,小榆树一条。树枝被风吹着,摇摇摆摆。白洋布迎风飘舞,看不出一丝忧伤,好像一群山羊撒欢地向家跑去。
1949年。大麦早早地起来问父亲,什么时候去上集。父亲说,大麦,今天是好日子,走,上街给你买身新衣服。大麦说,大,衣服我不要,你买二尺红布吧。父亲不解地问,买红布干什么?大麦说,我想给榆树戴上。父亲摸摸儿子的头,嗯,还是大麦懂事。
父亲把红布裁成三条。一条自己,一条大麦,另一条给已经长大的榆树。以前是扎在树脖子上,现在只能扎在树干上。南风徐徐地吹着,枝条婆娑起舞,像少女的发丝,让人沉醉。鲜红的布条,时而扬起,时而缓落,像黎明前抑扬顿挫的鸡鸣。街上的鞭炮此起彼伏地传来,大麦和小伙伴们欢呼着,奔跑着。深绿色的榆树叶在火焰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大麦记得妈妈临死时的眼睛,也是忽明忽暗的。
1959 年,春风吹不到青草和绿叶。大麦死死地守着老榆树。大麦眼里噙着泪水,大,你让乡亲们扒它的皮,捋它的叶,我受不了啊。
东院的三叔和三婶依在土墙根,眼巴巴地朝他们望着;西院的根东才四十出头,瘦得就皮包骨头了,一双凹陷的眼睛,充满企盼。父亲指着他们,大麦,你忍心吗?大麦低下头离开了榆树,大,随你吧,树是你栽的。父亲拍了拍大麦削瘦的肩膀,大麦啊,谢谢你。
不到两个小时,树皮和树叶一扫而光。在此后的很多年间,乡亲们每年都会自发地给老榆树系上红布,然后磕几个响头。。
2009 年,父亲走了。大麦腰里系着白布,大麦给儿子脖子上围条白布,老榆树的腰里也系着一块很大的白布。很多乡亲赶来,每人手里都拿着白布,虔诚地给老榆树戴上。
刹那间,老榆树变得悲壮起来。
大麦的孙子抱着树干,高兴地叫着;大麦像当年父亲一样搂着孙子和树干。
如今,大麦家的房子被写上征用两个字,红红的,像一道道伤口。大麦望着老榆树,老榆树也望着他,老榆树上,一条又一条的白布飘啊飘大麦走过去,跪下,紧紧地抱着老榆树,就像当年紧紧地抱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