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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墙上、路边的石壁上,挨着大路的住家的墙上,都刷着大白的标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时我还不认识树字,磕磕绊绊地读:十年权寸木,百年权寸人。
我读完就算了,倒是把大人们笑得跌了一地,说真是权家的孩子,认得个权字,不然还得多个字出来。认不认识树字对我不重要,起码对树的划分无碍,因为我就简单明了的一个标准,结的东西能不能吃,能吃的记着,不能吃的直接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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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百里不敢说,至少方圆十里的树啊藤啊我是了如指掌的。特别是不属于果园,也不长在人家旁边,只自己一棵独自生长在田边地头或远山里的树。它们不像果园里的树接受照顾,全凭当年的气候或自己的心情来挂果,这类野生果可以随便摘,不会被我妈骂不过,要在适当的时候,比如午睡时偷跑出去摘就会挨揍。
野李子、山楂、柚子、野枣、枇杷、板栗、覆盆子、野葡萄、八月瓜、野梨、胡颓子、刺梨、地石榴、山核桃、鸡爪莲曾一度梦想,建个植物园把它们都收进去,免得我一年四季的辗转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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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盆子、胡颓子就该长在山里,但很多树生长位置奇特,比如一堆松柏旁冒出棵枇杷树,大旱的山地边有棵苹果树,田埂的斜坡上长出了樱桃树。我当时问过大人,他们说是柳生的,可我没听懂。
某年院子边上一棵冬瓜苗,结了三十来个冬瓜,跟小猪一样白灰灰地卧了一地。路过的人齐齐赞叹,家里人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柳生的,当时填了个坏冬瓜去给桂花树当肥料。
又是柳生?什么意思,冬瓜旁边是有株柳树,但柳树能长冬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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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年想回家给妈妈种些各季开的花,问阿姨要了包种子,装在外侧的包里,回去发现包被拉开纸包不见了。很失落,在心里想,它们会掉落在哪里去开花呢?
那一瞬间,茅塞顿开,柳生会不会是留生某种机缘被遗留下来,然后独自成活生长。如果是这样,我小时候打交道的树,它们大都算是留生的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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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按生长顺序排,有三棵核桃树,一棵在屋后,特别高,核桃不摘,等冬天自己掉下来,当然,那时只我等,每天去捡几个回来砸开。一棵在屋旁,是留生的,妈妈推论,可能是弟弟小时候装在兜里要吃结果掉出去长成的树。还有一棵在院子前边,叔叔带回来的传说中的法国核桃苗,从没结过果,长得枝繁叶茂的反倒遮光,我爸愣是给修成了个树干。
屋后的核桃树长在竹林里,日照不好,现在结的很少,主要吃的都是留生的那棵结下的。今年回去,核桃特多,样子还好几种,问哪里来的。老爸手一挥,说前些年退耕还林的地方全种的核桃树,今年都开始结了。又补充,主要是想起你小时候每天去捡核桃的可怜样儿。
可怜吗?我自己倒是捡得很有乐趣,比现在伸手就能抓一大把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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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爸妈还是关注我这个馋猫的梧桐树上飘下来黄色调羹样的小叶子,叶子边缘有几粒籽实,我不知道那能吃,只觉得好玩,捡回去好多。妈妈看见,给我一粒一粒地摘下来炒好,说吃去吧。当时觉得妈妈懂得好多,又很不可思议,她可是一贯打压我不好好吃饭尽对乱七八糟的东西感兴趣的习惯,怎么可能那么自发主动的给我提供这样的吃食?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现在看到悬铃木这几个字,就想起梧桐树上挂着的调羹一样的叶子上那些小铃铛似的籽实,觉得至真至幻,美不胜收;而对于人们津津乐道的凤栖梧,没有一点动心,嗯可能是没有吃过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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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知道我对树的划分标准和大人们不一样,是有年邻家爷爷做棺材。
他花大价钱去很远的深山里买树,雇十几个壮汉去抬,拾掇回来的木料堆在院子里,引得附近好多人去看。爷爷也去了,回来夸,说那才是成器的木头。我不明白,再跑去凑热闹,木匠们当时正在拿墨斗下料,边干活儿边和旁人议论,说很多年没有出过这样的整木方料了。
那些树躺在地上,我站着,它们和我差不多高。我为没有数清它们的年轮感到沮丧,又为这种成器的方式感到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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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有人来山里买连根的大树,要贩出去栽到城市的广场上,银杏树的价格最高,最后挖起来的几乎全是银杏。那些最小也要一个小孩环抱的银杏树,根被截得只剩主根还在,好的还能带一点土,裹一层浸湿的稻草,绵延地横倒在公路上苟延残喘。有些还没等到运走就已经死了,运走的也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活下去。
我家有棵七八米高的铁甲松,村里充当这买卖的中间人某乙带买树的人来想买走。家里人没卖,说它在那里长了十几年,盘走肯定活不了。为此某乙好长一段时间和我们家不睦。
无论人还是树,人祸有时比天灾还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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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做家具的木匠夸赞松柏,说这样木质做的家具耐用不蛀,后来偶然听历史老师谈家具里的黄花梨、紫檀、铁力木、楠木的地位,谈这些木头当下的价钱,才知道,原来对树也有走贵贱高下这一路数的。
不知道树们对此有何感想,如果它们真能变成《幽灵公主》里面那样的木灵,很想听它们谁来跟我讲一讲,富二代穷二代都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