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年前,毛胡子老爷并不知道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胳肢窝里夹了本唱书,哼哼啊啊地来我家串门,我父亲更是心花怒放了:大叔,您给孩子踩的生,这孩子长大了一定像您,长一脸毛胡子,爱书。
而今,我虽不是胡子一脸,却确实图书四壁。然而,我之爱书,并非是毛胡子老爷的影响,而是我母亲教诲的结果。
古兰陵城(今峄城)西 30 里处,绵延起伏的两脉山岭之间座落着生养我的村庄,冬季的黑夜,我家的灯光总是亮到鸡鸣,屋子里坐满了我的亲邻,母亲在豆大的灯头下念着小说,昏黄的灯光在一双双分外出神的眼睛映衬中,似乎也明亮了许多。
那时我刚入小学,晚上在家里因无地方写作业或玩耍,竟怨起母亲来,母亲向我解释说:他们都喜欢听故事,我不读给他们听,他们就去--读钱,你还小,不懂事,要好好上学,长大后把钱花在买书上,一辈子都要读书。
在我 14 岁那年的冬初,母亲从遭霜后的辣椒棵上摘了两圆篮冻得青紫的辣椒,说是吃不了,让我去卖掉,我担着辣椒,翻过了一座山,到了离我们村庄 18 里地的周营镇。第一次卖东西,心里带着七分羞涩,且冻得直打哆嗦,眼睛不时地看着一旁热气蒸腾的羊肉汤锅,巴不得立即卖掉这可恶的压了我两个小时的烂东西。正巧一位 50 多岁的老街滑子向我问价,我说:由你给,冻死我了,得喝羊肉汤去。于是便卖了辣椒,喝了羊肉汤。腰里有了几元钱,便想到了买书,到了文化站里的小书柜前一看,高兴得差点蹦了起来,里面分明地放着两本封面上头像一样的书《呐喊》与《徬徨》。
1982 年,我买了《鲁迅全集》,《呐喊》与《徬徨》仍珍藏至今。我的一个学生曾向我要这两本书,我说:我买两本新的给你,这两本是我用辣椒换来的。说得他莫名其妙。
我中学时期的同学高安玉在市新华书店工作。1983 年夏季的一天,我到他那里闲坐,在储存室内,一套精装的书映入我眼帘后,我简直欣喜若狂了,我说:这套书我要了,我没带钱,明天一定送来。这套书便是三联书店出版的《闻一多全集》。
1984 年春节前夕,我到峄城看望姑父姑母的那天,习惯使然,到了峄城新华书店,看到书架上摆着全套《资治通鉴》,苦恨囊空如洗,便怏怏地回到了姑母家,我用恳求的目光认真地说:姑父,给我 30 元钱,我去买书。 姑父笑了起来:我以为什么事呢,好事。
买书需要钱,生活更需要钱,收入是有限的。有时为了买书,不免要欺骗妻子。1987 年春的一天,我向妻子说有个同学向我借 200 元钱,于是乎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影印本《二十五史》便庄严而整齐地在我的书橱里排好了队伍。
有时看到了好书,还不只买一套,那套《太平广记》就是我用一套《诸子集成》和朋友换的。
我曾浪漫地想:大人能生小孩,那么大书也能生小书。我便五更半夜地孕育,终于浪漫变成了现实,我出版了两本小书。我曾经拿着小书风趣地向朋友们说:是大书生的。
藏的书多了,又出了书,有时不免在子侄们面前说些大话:将来你们谁有出息、谁好读书,我便把这些书传给谁,我刻个印章:传予子侄辈中好读者,在我死前便把这方印章交给他。虽是大话,却是肺腑之言。惹得儿子直撅嘴齉鼻子。
记得赫尔岑说过这样的话:书,这是这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精神上的遗言,这是将死的老人对刚刚开始生活的青年人的忠告,这是准备去休息的哨兵向前来代替他的岗位的哨兵的命令。书不但与读书者一生有缘,更应和子孙后代有缘。如此,我们才能一代胜过一代;如此,我们的民族才能永远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我想:在我出生时,长者携书以相迎;几十年后,在我死时,如果有少者携书而相送,那么,我的一生不就像一篇前呼后应的文章吗?这篇文章虽未记下轰轰烈烈的事迹,倒也首尾圆合,带少许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