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是名保险推销员,工作质量弹性大,每天按时做人肉打卡器,每个月按时完成一定的任务额,办公室里还允许自带饭盒、保温瓶、速溶咖啡和下午茶点。但人前人后,陈先生只自诩自己为学者。从三毛的伤心垂泪、别尔加耶夫的自我认识到《巴黎圣母院》的丑敲钟人,每逢看到灵魂和肉体背道而驰的故事,他都会捶-顿足地说,这他妈的残忍,就是人生。他这种感慨并非心血来潮。虽然陈先生的朋友们嘴巴上都夸奖他的奔驰和高贵大方的办公椅,但他不下百次跟陈太太抱怨,是那些让他不得不冒着被狼狗追九条街的保险葬送了他的才华。
在保险公司例行批判大会上第N次做检讨的陈先生引咎辞职了。领导们慌了神,官方回应说,上班偷看小说只是小事,犯不着来真的。但陈先生还是将辞职信重新推到了领导面前,不给自己半点回旋的余地。解雇通知书就这样批下来了。
此后,陈先生再也没有去找新工作。他将自己关进了最多蜘蛛光顾的书房里,实行厚脸皮蹭饭政策。当陈太太忧心忡忡地问陈先生到底在忙些什么时,陈先生总是抛来口诛笔伐的眼神说:我在写一部大作品。两年后,陈先生毫不费力增肥10斤,生活开始捉襟见肘。陈太太有意识地为陈先生谋得一份给某杂志写时评的差事。陈先生一口回绝,大义凛然地说,庸俗的物质追求会妨碍我精神的自由。陈太太被杂志来电痛骂了一顿,她做饭时居然还在排气扇口听到陈先生跟邻居谈论自己的大作品。
陈太太忍痛割爱让儿子上寄宿学校,开始出去工作。她的第一份工作是超市某品牌饼干的导购员。她必须托着一个免费试吃的盘子,佯装热情招待顾客品尝饼干。只有饼干销量好,她月末才会有员工奖金,本就寒碜的工资才不会让她心生悲凉。很多时候,没人愿意试吃免费的饼干,她就会端着盘子躲进女厕所某一格卫生间里,伴着荡气回肠的刺激性气味,将盘子上的饼干一扫而光。那个-前佩戴红哨子、骂人时狂喷口水的男经理眼尖,看到她再拆一包新饼干倒入盘子时,总会说一句:你给我省着点,这饼干很贵的。之后是导购某品牌的奶茶。那种奶茶糖分很高,陈太太一味推给客人喝。经理踏线下班时瞧见她将杯子里的奶茶全数倒掉后,又对她说:这奶茶便宜,你可以多带几瓶回家,我不会告发你的。
又这样拉扯了三年。陈先生衰老的速度超过了任一种动物的生物节律。他眼皮低耸,肩膀早已垮掉,他的肥肉让他丧失了跟一条狼狗对决九条街的资格。陈太太还在投奔她的新生活。但不同的是,她的-前佩戴着红哨子,有权允许导购员偷吃饼干不喝劣质奶茶。权力交接时,男经理说,有本事的女人都应该待在家里持家有道。陈太太一时接不上话,忽忽然想起了以前的自己,那个依附于丈夫、对世界的认识仅限于屋子方圆一百里以内的八卦新闻的自己。那阵子思想空洞得可怕,像洗衣粉混入洗衣机的混沌旋转里,只有在看夜间新闻时才冒几个泡。但思考很快就被黑夜打断了,她得睡觉了。
某晚,陈太太拖着疲惫回到家,家里黑糊糊一片一盏灯也没开,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个徒然敞开的大冰箱。有一个人正钻到冰箱里找吃的。陈先生背朝微弱的光线转身对陈太太说:让我的大作品见伊丽莎白去吧。我打算出去找工作了,明天或者后天。夜深了,陈太太枕睡在陈先生的旁边,始终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忍不住给儿子挂一个电话:儿子,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