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艺青年,我印象最深刻的场景是顾长卫的电影孔雀。张静初扮演的文艺女青年在多年后偶遇她暗恋的英俊军人,对方已经不再英俊,推着一部带着菜筐的自行车,带着老婆和孩子在菜场。张静初一下子崩溃了,蹲在西红柿摊前,手里死死攥着一枚西红柿无声地哭泣。
而张静初是另外一个人,和她扮演的角色完全不同。一周前我在一个法会上见到了她本人,宁静,虔敬,长发丝般顺滑。我在她侧后三排之外的蒲团上玩脚丫子,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过去,她的下颌角度也堪称完美。
张静初长跪不起,双手合什,手里并没有西红柿。
如果要做一个文艺青年,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去忍受生活的磨折的。多多少少,会觉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觉得和所有人都有一层隔膜。真真假假,自己曾经目睹过一个世界,那里燃烧着俗世不曾点燃的火光。很多文艺青年在这个问题上撒谎了,他们并不曾目睹那种火光,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借酒撒疯。
在丽江束河古镇的大石桥上,他们身穿民族服装,怀抱三弦,憋着生硬的汉话对路过的漂亮姑娘说:妹子,个想让灵魂休息一哈?连七天和陌陌都不用。
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在北京的蜂巢剧场,大幕拉开,一道男声响起: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 ...去他妈的,让股票和房子去他妈的,让KPI和CPI去他妈的,因为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一切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万分绝望;一切路口亮起绿灯让你随意通行; 一切指南针只为我指出你的方向。
明明,告诉我该怎么办?你是聪明的、灵巧的、伶牙俐齿的、愚不可及的我心爱的,我的明明。
文艺青年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任务就是被摧残,被践踏,被羞辱,却永远幻想着自己能够被世界温柔对待,哪怕只存在着一线生机。
所以,有了美。
这种美并不是张佳嘉的故事,那种故事是一种范式。把琼瑶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的台词全部换掉,全部换成我操你妈,并不影响他们最终吻在了一起。我们在各式各样的范式里,台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最后会有接吻,会有拥抱,从此再也不会分开。
这种故事也不是冯唐的故事,那里并没有故事,只有概念。概念里有的是世界在山洞里的投影,那些黑暗的投影,鼓励你转过头去,转过头去就是彻底的证悟,就是无漏的解脱。可是,若人生里没有了故事,那又是何等的乏味和无趣啊?在时光的灰烬里,总是会有点什么剩下的吧?
美是那样一种东西:湄公河畔的白雾在缓缓升起,贴住了肌肤次第升起的鸡皮疙瘩。而一切又与这无边雾气毫无关系,因为你知道这是目光在-皮肤上经过,有如蚀刻。因为你知道这是欲望在小腹深处升起,暖暖燃烧。杜拉斯什么都没有做,她废掉了名称,废掉了处所,废掉了一切可以被命名的东西,废掉了一切可以称之为共同回忆的部分,只留下纯净异常的情感,个人情感,这是文艺青年可以感受到的灼热。
美也可以是那样一种东西,混乱、晦涩、毫无逻辑,可以引起生理和心理厌恶的一切东西。但是,那样的野东西就那么一下子闯入你的生活,如同飓风一样要裹挟你离开。河流袭夺,激越的生命力席卷周围的一切和它一起向前奔腾,就像是没有明天,也没有未来,从现在起现在就是洪荒。天长地久,阴阳两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情并不存在,在山脊上遥望大地上的摩天楼和烟囱,无论怎样嚎叫时光都不会动摇自己的脚步。
杜尚呈现了他对世界全部的理解:一只小便斗。在超越了世俗和文艺的两个世界之后,还有一只小便斗值得言说。
有其他的方向,有其他的处所,有其他的时间,在一个无需为每样事物重新命名的世界里,一个文艺青年所愿意憩息的所在。然而两个世界总是有碰撞时刻,那个并不美的世界坚硬、沉重,步履坚定,一点点碾压文艺青年。
文艺青年并不说话,文艺青年没有表情,文艺青年蹲在地上,文艺青年手里攥着打折的西红柿无声地哭。
当你感到西红柿的汁液淌过你的掌心,你就是一个文艺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