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一个地理坐标,你去寻他,才能找得到,就像在唐朝,长安城外的南庄,诗人崔护发现了那个浅笑吟吟的桃花美女。横轴、竖轴,经线、纬线,虚虚实实,深深浅浅,交叉、汇集,构成的一个小黑点,那个人,住在那个地方。一个人有自己的地理坐标,也有精神坐标,在心灵最柔软处,那个地方,春山如笑,夏山如滴,秋山如妆,冬山如睡。
我小时候去过的一个村庄,在水的中央。有一段长长窄窄的木跳板相通,人经过跳板,一晃一晃的。外婆的表弟,是个唱戏的,在剧团干老生行当,那时年轻,才三十六七岁。演戏时,粗壮结实的臂膀,一把揽着我,从那长长窄窄的跳板飞过。我至今记得,那河水清澈见底,水草袅娜。那个村庄,大概是不在了,断了线的坐标,没有了交叉和交会,也没有人和事的参照、贴近,消失了的村庄,自然是找不到了。有时候,你到达的某个地方,这个地方的环境、交通、方言,对你来说,都很不习惯。但待久了,也就融入了,会很适应,或者很享受那个地方。
我坐车去旅行,经常碰到一群人,从旮旯,聚集到车站,然后再挤到一辆车上。这辆车,有岁月风尘的浮雕感,一路颠簸,走走停停。半道上,不时有人下车,那几个人,像几条鱼,倏一下子,消失在公路旁边金黄色的油菜花深处,不消半日,他们就能抵达自己的坐标。
时间和空间交集的小圆点,会构成一个不会漂白褪色的情境。多年前,我认识的一个女子,住在一条老巷的尽头,光线和花影交叉的安静小院,永远是她年轻时的样子。
一个人住在古宅里,是一半住在现代,一半住在古代。我到明代的老宅里感受古意,老宅的后人刘奶奶坐在四进三排第二个厢房里一张老旧的藤椅上。刘奶奶患了老年痴呆,她坐的藤椅,在一排木格扉门后面,正午的光影,透过窗户,投射到室内的方砖上,木门与落下的光线构成45度角。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就像电影院里,坐在某排某座上。某排某座是这个人的坐标,周围的一切,与坐标的环境氛围相配套。
文人也有自己的坐标。沈从文说自己是乡下人,他的老家在湘西凤凰古城。沈从文说:一个好事的人,若从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儿的地图上寻找,一定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一个名为镇的小点试将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作为中心,向四方展开。寻找张爱玲,要去沪上常德公寓。那栋老洋房,在南京西路与某条不太知名的狭长马路交会的十字路口。那时候,张爱玲穿旗袍,曾一口气从五楼冲下一楼,冲到对面的大马路上,买香气诱人的烤红薯。孙犁的文字坐标,在冀中平原,永定河和滹沱河冲积扇交汇处,构成的一片大水。白洋淀,就在那个叶色碧碧的芦苇深处。
每个人都有一个坐标,他的脾性做法,他的品行学识,以及他喜欢吃的食物。那个坐标,就在那儿,熟悉的味道与气场,不用GPS导航,也能闭着眼睛找到。因为有自己独特的横轴与竖轴,经线和纬线,而显得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