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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

2024-07-27 13:31:41

  有一天,我和妈在电话里聊我小时候频频遭到毒打的经历:数学考到95分要被扇耳光;语文生字写得马虎要被掐大腿内侧;有时候放学后贪玩耽误了写作业,屁股被打得又红又肿,第二天都没办法坐在教室里的座椅上。
  
  往昔凄惨的画面全堆在眼前,我咄咄逼人地讲:妈,还记得那年就因为我写字慢,你拿着椅子毫不含糊地冲我砸过来吗?
  
  妈沉默了许久,说:孩子,妈记得。
  
  几天后接到妈的电话,妈说:就给我两分钟,我刚从报纸上读到一段话,说得挺好。我记性不好,要赶快念给你听。孩子,我要求你用功读书,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绩,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当你的工作在你心中有意义,你就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给你快乐。这人说得有道理,妈嘴笨说不出这样的话,但是孩子啊,你原谅妈妈吧,当年打你的时候,我心里认的也是这个理,妈只不过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
  
  从我5岁开始,妈就对我进行棍棒教育,坚信毒打出才子,因此我的童年结束得特别早,没看过太多的《大风车》和《小龙人》,放学后吃过晚饭就规规矩矩坐在小方桌前做妈买的练习册。
  
  那个时候,妈是多么苛刻,戒尺就放在身旁,眼睛紧盯着我的答案,那嘴角一牵一扯、手掌抬起放下之间,都是我的恐惧。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不是因为争气,而是因为害怕,害怕拿着月考的试卷回到家里,妈的怒气鞭炮一般炸响,一手擒住我,一手拿鸡毛掸子打过来。爸在鬼哭狼嚎的气氛中叹气,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妈并不满意,她觉得女孩子除了成绩好,还要会说英文,要懂音乐,言谈举止中要有点气质和才情。
  
  于是我的周六开始被字母装满,十几岁的我背着重重的书包,独自走4公里的路,稀里糊涂地坐在教室里听一个半小时的英文课。
  
  我的周日从此被音符占据,妈骑自行车送我去学琴,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我,幽怨地背着琵琶,双手牢牢把住车座的两端,却连妈的后背都不愿亲近一下。
  
  于是我的青春期里,又多了这样的景象:英文书被撕烂,琵琶被扔在一旁,气急败坏的妈,抡圆了胳膊,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我自觉撅起的屁股上。我因身上太痛,眼泪太多,常常看不清窗外的晚霞。
  
  除此之外,妈也限制我的交友自由,她只许我和天天向上的四眼小孩做朋友,又完全掐灭了我情窦初开的小火苗。在唯一一次有男孩子向我告白的夏天,那张被我藏在书包深处的小字条,被妈粗暴地搜出来,摊在桌面上,她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我,完全不顾把头埋在-口的我那16岁薄薄的脸皮和自尊我想很多时候,我都是恨妈的。我恨她逼我成为第一名,恨她强迫我学不喜欢的东西,恨她践踏我的自尊,恨她粗暴的脾气,也恨她的鸡毛掸子和扫把,恨她没收我全部的自由,给我一个苛刻的人生,却从未对自己有过任何的要求。
  
  在我的记忆里,妈从未有过一份长久的工作,是典型的家庭妇女。一张脸灰扑扑的,从不用化妆品;衣服是夜市里淘来的大妈款,任腰间赘肉暴露得坦荡荡,也不肯费心藏一下。她没有爱好,没有朋友,没有文化,也没有梦想,每天伴随她的,只有电视、记账本和安眠。
  
  在整个青春期里,我一边害怕妈,一边嫌弃妈,像是一株不甘被埋没的植物,很叛逆也很用力地向着妈的反面拼命地生长,我才不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后来,我果真没有成为妈那样的人。
  
  我每天早上在健身房度过,晚上看新闻、写--BO客。有一票喝咖啡谈人生的朋友,也有独处的好时光。我读得懂卡勒德胡赛尼和米兰昆德拉,看得懂希区柯克和伍迪艾伦,分得清《欢乐颂》和《蓝色多瑙河》,游走过尼亚加拉瀑布和纽约--BO物馆,知道霍金只有三个手指头能动,赫本和派克最后没有在一起,当年刺SHA肯尼迪的也许不是李哈维奥斯瓦尔德
  
  妈收起鸡毛掸子和扫把,不再逼我成为第一名,也不再把我的优秀满世界地炫耀,她变得温柔慈祥,竟然有些不像她。当我把第一本书的著作权炫耀着拿给她看时,她甚至只是淡淡地说:你喜欢的事,就去坚持吧。
  
  可是这并不能让我忘掉童年和青春期时的不愉快。我仍然习惯把自己时不时的敏感和自卑归罪给妈,我会残忍地拿孩子遭毒打跳楼青春期少女离家出走花季少女自残的新闻给妈看,妈总是一副歉疚的表情,拿着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自责、叹气、沉默。每当这时,我的心里会有一丝邪恶的快感。可我还是不懂,当年的妈,为什么会忍心对我那么苛刻呢?
  
  我最终在心底原谅了妈,不是因为时间,而是因为搬家时从一堆旧相册里发现一本陈年日记。这本纸张发黄的日记本上,零零碎碎地记满了妈三十几岁时每天所要面对的家庭琐事:今天家里买到了便宜的菜,明天孩子又要交补习班的钱;晚上打了孩子,心里很难过;听说三楼的婷婷不念高中去深圳了;最近睡眠不好,安眠剂量又加了一倍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仿佛被泪渍浸润过的凹凸不平的纸张,矮胖松垮的字迹,在我眼前一一展现:夜深了,他还没有回家,作为一个女人,我的心在滴血就在那一刻,妈十几年前的生活,和我现今的世界,仿佛产生了一种共鸣,我开始能够体会也能够看到,从23岁开始,这个在贫穷中支撑起一个家庭的女人,沉溺在一种多么沉重的艰辛里。
  
  她要独自面对拮据的生活和并不幸福的婚姻,在那么寂寞的时光里以泪洗面。可是她从未想过逃离,而是擦干眼泪,转过头来依旧要保证孩子6点半的营养早餐、丈夫加班后的夜宵、干净的地板和透亮的窗户、银行卡上缓慢增加的数字妈那一代人,对家庭比我们更有信念,牺牲是她们的一种本能。妈在生活里无限地看轻自己,那样逆来顺受,而唯一的反抗是,不惜一切代价要让女儿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她不愿看到她的下一代因为没有知识和梦想,被困束于家门口的菜市场,和她一样迫于生活的压力,为菜价和小贩斤斤计较。她相信外面有她不曾感受过的美好,她希望她的女儿,有能力去更广阔的世界看一看。
  
  那是让我多么难过的一个夜晚,摊开的日记,仿佛一扇穿越时光的窗,让我看到另一端日子里的艰难。晚风凉凉的,泪眼婆娑的我,欠了妈一个时代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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