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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矿工的一天

2024-07-27 13:31:41

  我们是蝉,在地下的泥泞中长久挣扎,只为地面的阳光。
  
  早晨六点整,台灯上那只粉红色小表用它的滴答声发出我新一天马拉松的起跑命令。我简单套上两件衣服,刷了牙便到食堂吃早餐,吃过了就去澡堂换衣服。矿工是推磨的驴,永远在宿舍、食堂、井下、澡堂四点间奔波
  
  七点钟,我们准时开班前会,会议在井口附近的一堆木头桩与锈钢管前开始。负责分工的是一个江苏人,皮肤干燥,像美洲豹一样布满斑点。开会前他背着双手,两脚几乎排成一字。对!就像卓别林那样,埋着头,作出一个大决策者的深沉模样,若有所思地走走停停。可我总觉得他在故弄玄虚,其实啥也没想。时间一到他就背诵那一成不变的开场白:我看,今天井下这一块,事情比较多,啊,事情比较多,因此原则上讲我们地面不能留人开完会,我们各自散去筹备一天所需的材料,万事俱备了,就去坐人车。人车等候室从外面看像个小水库,高高的水泥墙围泛出冰冷而寂静的灰白色,里面是几条长椅,蹩脚的匠人为糊口而潦草做成的长椅。这个时段,长椅上坐满了候车的矿工。被汗水、泥土、灰尘腌制得像咸菜一样的矿工服,千锤百炼的泥靴以及收揽了太多潮气、毒气、粉尘的肺所发出的气味与各种来路不明的气味纠缠在一起,使得许多刚吃过早餐的矿工昏昏欲睡,像海滩上的海狗一样垒成一堆一堆地打盹。底下的人上来,上面的人就下去。
  
  我们进入井口坐车。门口守着一位老汉,他的工作是搜身。他的右手受过重伤,从中指与无名指间撕裂至腕部,由于血管的损伤,整只手缺少营养供给,变得像干枯的柳条,黑且干硬,手指微屈着。每次他那只手在我身上乱爬,就像一条冰冷的蛇在游走,我不只是因感觉而生出恐惧我由此看到自己的未来。煤矿的一切似乎都是笨重而残缺的。
  
  人车在倾斜的轨道上急驰,发出像火车一样咣当咣当的撞击声。人车是个铁皮盒子,一年四季浸在回风巷的潮气里,发霉生锈。坐这趟车下井时,世界一瞬间就黑了下去,巷道里的白色雾气在矿灯光束中面目狰狞地翻滚。巷道两侧,巷壁上稀里哗啦无休止地滴淌着源头不明的水流。此时此刻,鸦雀无声,我们听着,看着,感受着这一切,下面迎接我们的将是什么?不只一次眼睁睁看着工友在自己身旁倒下或消失,而今天我们也许将步他们的后尘。我们的内心都充满了未知的恐惧,每个人都在心里祈祷,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功成名就,不要儿孙满堂,我们只希望很好地活着,就这样。人车被钢丝绳牵扯着到了终点,那儿有一大群迈出左脚准备起跑的矿工在等着。他们为自身安危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为那些吸人血的活计劳累了一整天,总算可以休息了,于是叫嚷着,推搡着,憧憬着上井后的好时光,显得异常兴奋。夜班的马拉松选手上井了,那么上早班的我们就接过接力棒。井下大巷无精打采的灯光像濒死的病人蜡黄着脸,除了矿灯,这就是矿工的太阳。
  
  身体瘦弱的我被分在二线
  
  我们二线的工人要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干活一向是慢条斯理。而一线的工人不仅要像牛一样出力,还须猫一样敏捷,整个矿山的心脏在这儿,巨型的支架一个挨一个托起煤矿的半边天,一线工人和采煤机就在这支架下穿梭。采煤机的高压电、工人的血与汗将沉睡了亿万年的煤层剥落,运出,重见天日!怎么形容那种场面呢?在字典里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这是一个昏暗、沉闷、狭小的所在,工人一概赤了上身,脸上的煤尘因是一粒粒落上去的,所以显出毛茸茸的黑色。-膛、肚皮、背上不停地蠕动着黑色的汗液,一股股汇集,一滴滴粘附,然后在裤腰处倏地消失。一线,你完全可以理解为一战或二战的前线!瓦斯、煤尘、二氧化硫、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硫化氢、水蒸气灾难就从这儿爆发!毫无疑问,他们不是金钱的亡命徒,更不是傻瓜,他们是我们整个矿井的英雄!他们匍匐在煤泥里,上面是随时都有可能坠落的几十吨重物;他们强行给只识别氧气的肺叶以粉尘、毒气;他们没有护身符,他们是赤身与魔鬼搏斗的黑色战将!
  
  临近中午,地面上用尼龙袋装了馒头、咸菜、鸡蛋,用矿车送下,这便是我们的午餐,矿工俗称半中餐。此时是井下工人的黄金时间,可以从苦累中分出身歇歇。半中餐用小塑料袋包着,里面是两个夹了黑咸菜瓤子的馒头,我们叫它白加黑。冬天,馒头的表皮像石头一样又冰又硬,再有力的牙齿也拿它没辙,于是我们剥了皮只吃心子。我吃这些只是工作需要,不然我宁愿饿死。咸菜是深棕色的,咸味中夹杂着苦涩。一种抽象的无法形容的味道促使我毫不犹豫地将这些东西倒净。看着师傅们吃得啧啧有声,我明白我的井下功力还欠火候,需再慢慢修炼,直到有一日能行云流水地吃咸菜。
  
  下午,我们都用慢动作干活,这与心态体力皆有关。快下班了,心里已在算计着上井后的事,早晨耗掉的体力又不见恢复,两个白加黑只能用来哄哄胃。可我不愿磨蹭,我希望三下五除二干完了,好找个地方去睡觉,闲聊。然而,在井下30年颇有经验的师傅说:煤矿这个活儿没个尽头,你一歇,工人看着气不顺,领导见了更不行不过该到换水泵时想偷懒都不行了。330公斤的大铁器对矿工来说根本不算啥。然而,倘若有人要拍但丁《神曲》的电影却苦于寻不见炼狱的场景,那么亲爱的,卸去你的忧愁,来吧,来这儿拍我们换水泵,我预言你将成为又一个张艺谋。这是一个巷道尾,离别的井下废水又在这儿相聚,形成一个潭似的水域。4个人醉鬼一样跌跌撞撞晃进潭水里,水没过我的膝盖,爬上我的屁股蛋子,我打着冷战,装满泥沙的靴子异常沉重,上身淋着净是各种机油味的水滴,有的还不断地渗入嘴角,咸咸的,有些苦涩。
  
  下午四点多了,终于该上井了。我哼起没调没词的歌,一边大踏步前进一边跟师傅们开各种粗俗的关于女人的玩笑。我们就是这样,除了极粗俗的并且与女人有关的玩笑外,别的根本给不了我们麻木的神经一丝快感。我们是井底之蛙,不关心任何局外事,不注重时髦的精神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我们追求的真理。
  
  推开井口的风门,整个人如鱼得水,闭着双眼酣畅地游,似乎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阳光。每次走出这第一扇门,我都会回头窃笑着对无知的命运说:不好意思,我又上来了
  
  再推开一扇门,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洁净的房屋、泛着绿光的树木、穿干净衣服的男人女人、苍翠无边的山、山腰上慢爬的汽车、山脚下伸向天尽头的小溪、急着觅食的小鸟、娇嫩的花朵这一切都有血有肉、活蹦乱跳地在我眼里展现它们的可爱。我黑着脸,发自肺腑地感叹着:多美啊!SHA了我,我也不相信有谁会厌弃这个尘世!我羡慕你们啊!提着板凳卖凉皮的,拿着报纸坐办公室的,磨刀霍霍卖猪肉的,洒着热汗种庄稼的,骑着单车卖报纸的你们幸福死了。不然,你来试试,不要你做矿工一生一世,只要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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